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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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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别问我是谁

 

 

    刚一下车,号房的人便说,那间正房起初是几个女战士住着,因为房东回来了,她们只得搬到了旁边的小凉房里去了……那房可暖和了。
    当我们似个土猴般地来到房前时,房东正站在门前怔怔地看着。
    我断定,他身后的那间房就是我们临时的“家”了。 
    那是一间正房。是河套地区特有的那种房。那房是用大块的土坷拉垒起来的,厚厚实实的。
    说到用‘坷拉’垒房,就得先的去‘踏坷拉’。之所以叫‘踏坷拉’,也许就是因为那坷拉是被牛踩、马踏,人再踩踏, “踩踏”出来的。
    ‘踏坷拉’一定要在秋季。
    一入秋,村民便会在一块平整的荒地中灌满渠水,结结实实的泡上几天,让那水慢慢地洇着。当那水快渗完时,便赶来几头蛮牛,让蛮牛在那泥里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踩来踏去,直到把那地踩成了个稀巴烂时才罢休。过后,等那水快被吸干了,再吆喝着那套上碌碡的骡马在上面滚过来,滚过去…….直到压的瓷瓷实实,平平整整便不去管它了。约摸着地干透了,再用那西锹左一下右一下的铲成方形,用力向上一翻,便翻出了一个个大大的土块儿,那便就是‘坷拉’了。
    那码成一垛一垛的‘坷拉’,再经过一个冬天寒风的吹打,便会变的梆梆硬,想打碎都难!村民人们说:“坷拉垒墙墙不倒”。能倒吗?厚的跟“城墙”似的!
    当厚厚的房垒好后,再用那掺着麦秸的稀泥把四下里抹得溜溜光,远远望去跟个黄黄的“棺材盒”差不多!真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黄土地上养的就是这样一群面向黄土背朝天的人。
    那房盖得不错。檐下,椽子排列的整齐;墙上,大大的窗子豁亮。里外双开的门,手一动,便发出‘吱吱扭扭’的艰涩声。是个新缮的房。
    唯一记不清的就是那门窗上没上油漆?上的什么色儿的油漆?忘掉了。总归不会是白茬。
    房内四壁里刷着白粉子,白亮白亮的。顶棚上露着粗大的房梁。北山墙上一张大红双喜的剪纸还没完全退色,依旧透着喜庆。喜字的下面摆放着一对朱红色的大躺柜。那柜大大长长的,看着就结实。柜的盖子厚厚的,摸起来感觉是沉沉的。亮光光的柜上摆放着些红红绿绿香粉胰子瓶子镜子之类的玩意儿,想必是女主人的喜爱。一对儿城里才时兴的印花暖瓶摆在拐角,透出淡淡的生活气息。最棒的是靠西墙那一盘大炕,花花绿绿的炕围子中足能睡得下半个班!
    房东腼腼腆腆地站立门边注视着。他大约也就二十出头,不算太高的个子显得墩墩实实,一副典型的壮劳力。这在农村也许很重要。
    他见了我们并没有很多的话,只是帮着拿这拿那的,之后便站在一边看着。闲坐寡聊时,才知他并没我们之中任何一个大。再细一看,那张老成的娃娃脸中果真藏着一丝的稚嫩——不同的是,他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而我们却……这让我们这些半大的兄长们感慨唏嘘!
    如今这个家竟成了我们的“家”。
    冬日的天亮的晚,天上还闪动着星斗,窗外已传来阵阵的吆喝声,那吆喝声高一阵低一声的,那是在告诉还在睡梦中的人:是时候了,该出工了!
    ……在一阵阵的催促声中,人们你拉我拽地爬上那辆军绿色高马槽的卡车,直到挤得满满的,卡车才忽忽悠悠的驶入漆黑的夜空……
    站在拥挤的车厢里,旷野里凛冽的寒风无所顾及的迎面扑来,风顺着袖口领口拼命地钻进来,用力地撕咬着,厚厚的棉衣棉裤顷刻便显得薄了许多……
    那高马槽的卡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道间躲躲闪闪地爬行着,车灯高一下低一下地晃动着,鼻中、口中是浓浓的土腥气味……车厢中的钢钎、铁镐随着车的晃动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
    ……
    站在那高高的渠上,四下里望去,黑黑的,分不清东南西北,也辨不清那渠下到底有多深?依稀只看得见对面那一闪一闪的灯火。那星星点点的灯火一眨眼一眨眼的一直向两边延伸着,延伸着,延伸到很远、很远……
    太阳出来了。
    轮廓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那是一条宽约几十米,长的两边望不到头的大渠。以其说是条渠,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条河!只是那“河”中没水,有的全是些大块大块的冻土。那龟裂着大快大块的冻土,似一片一片巨大的“鳞片”!翻滚着,绵延不断……想来一定是昨夜那‘隆隆’的炮声把它变成了这般摸样!
    巧了,我看见我的房东。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原来他们村的地段恰好就在与我们相邻的位置。
    简单的分工。其实用不着分工。所有的人——无论是军还是民——都开始渠上渠下做着统一,却又是单一的运动。那就是一心想着如何向外倒腾那炸开了的冻土。那炸开的冻土,大块儿的要几个人抬,小块儿的用箩头挑;抬的抬、挑的挑、上的上、下的下,远远望去似一条条的虫在蠕动,像一队队的蚂蚁在搬家,好不热闹!
    沿渠竖着的那高音喇叭也跟着凑热闹,反复播放着鼓舞人心的歌曲……那歌曲早已咏的滚瓜烂熟,跟没唱一个样,此刻心中惦记着的最多的唯有吃!…….几天来饭量是有增无减!好在不限量,随便。
 饭后,粗粗一算,最多一日居然吃了十五个馒头外加两盆菜!是累?是饿?还是记忆出了问题?
    不知是从哪一刻开始,不知是自发的,还是谁挑的头?那农业社的爷们儿们开始和我们暗暗地叫上了劲!——“逞强好胜”的暗流在男人的血液里悄悄的涌动着。我们这些男人们心照不宣起来。
    每当我们抬出一块大一点的冻土,村民们便呼喊着运来一块更大的;你找来一块大的,他便会去寻来一块更大的;你喊声高,他总要比你更威猛……趾高气扬的神情渐渐地激荡着我们热血沸腾起来:“妈了个巴子……还比不过个你!”
    渠上渠下呼声叫声四起,俨然成了个“战场”。
    “咣咣咣”一块足有桌面大小的冻土被挖了出来。有人喊着:“谁有种,谁背上去。”明摆着是在“叫板”!
    我们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你瞅我,我瞅你,都像鸭子的嘴——扁了,没有谁敢吭气了,引得村民们一阵阵地嬉笑……
    其实,这细微之处才见回合,这才是我们的“优势”。
    不知是谁回了一句:“你行,你来背,我看看!”“板子”被高高地扔了回去。
    “嗷、嗷、嗷——”叫声起哄声架秧子声不断。
    彩旗猎猎地飘着……哗哗啦啦地飘……
    沉寂。
    ……
    “吉憨子,背上!给爷背上咯!——”有人大声的叫着。后来才知那喊叫的人是村长。
    但见一个结结实实的年轻人立刻被众人拥了出来,那被拥出来的年轻人正是‘房东’——他叫吉憨子。
    他极力地躲闪着,显然不愿意那样被人往拥着。
    “没出息!没出息!没一点点出息!”村长开始“骂”了起来。
    上上下下的人眼光直勾勾的盯着他,像是在看个“怪物”?他躲闪着那些奇怪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蹭着……
    “死狗扶不上树的东西!给爷站过来——”村长的“骂”声更高了,“你给爷爷背不背?……灰小子,给爷背上!一直背在顶顶上——”
    渠上渠下“嗷嗷嗷”的叫声再此响起。
    ……他好似被激怒了!脸涨的红红的。
    他紧了紧腰间那根牛毛绳,向手中“呸呸呸”地吐了几口吐沫,一哈腰,便钻到那四五个后生抬起的冻土下。
    那冻土忽悠着落到了他那杀猪案似的背上,像一扇门板似的压了下去,他双手用力地抠着那冻土的边缘,双腿艰难地开始向上爬去……他一步步向前移动着,抠着冻土的手已没了血色,稚嫩的脸上慢慢沁出了细碎的汗……所有的人静静的看着,看着他脚下那几十米让人揪心的坡!
    人们屏住呼吸。
    他努力地向上移动着……脚步似在拔桩子……一步,一步,眼见距坡顶只差几步时,那冻土像个钟摆开始晃动起来,……他努力地保持着……拼力地向上爬,爬……当有人想去扶时,那冻土已“哗啦啦”地滑了下来,“嘭”的一声砸在了地上……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他顺势滚到了另一边……
    极度的疲惫之后,最先开始打架的是眼皮了。草草洗罢,便赤条条便的钻入被窝。那热乎乎的热炕热被窝真的是个再没有比它更好的地方了!想睡不着都不行……
    半夜时分,朦胧中听的似有人在呻吟,睡眼朦胧看去,身边的吉憨子不时的翻来翻去的,便问,是不是炕头太热?要不然换一换?他摇摇头。又问,那你咋啦?他指了指腰,说,这嗒嗒疼了。
     噢!一定是那白日里逞强好胜换来的“恶果”。一骨碌的爬了起来,说,让我看一看。他扭捏着,面露难色。
    我执意掀开他那大红花布做的腰腰,只见他那结实的后背腰眼处,竟生出一个小孩拳头大小般的“疖子”!那“疖子”已绷的紧紧的,红亮红亮的了。
    不知为什么,心头一热。疼吗?我问。他点点头。我说,这样吧,你要是信得过我,我给你拔一拔,管保能好。
    他迟疑的看着我?
    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说。信不过?是不是?……我是学过几天“大夫”的,保你没事儿……其实,我哪里学过什么“大夫”?情急之下不过是在“蒙”他罢了。
    他听后,连声说,哪那儿能信不过!信得过。你们都是部队的人,哪那儿能信不过、信得过信得过……拔哇,拔哇拔哇……拔狗日的哇!
    他在给我“戴高帽子”。
    我跳下炕,把那刷牙的罐头瓶里外洗了个干净,再用浓盐水把那快要撑破的“疖子”轻轻的擦洗着……边擦边与他闲拉呱,边拉呱边擦着,唠着唠着乘着他不注意,一下子把那点着了棉花球的瓶子摁在了“疖子”上……不需片刻,眼见那“疖子”便被瓶中的负压吸破了。破了的伤口慢慢地流出殷红的血,血水中掺杂着浓浓的液体……
    那晚,屋里传出他轻轻的鼾声……
    “吉憨子,阳婆晒到了屁股沟子底下了……还不起?欢欢儿点儿起,日**——” 窗外传来村长的叫骂声。
    他边匆匆地应着。边应,边扶着腰。我说,你今天别去了,歇上两天吧。他傻傻的笑着回答,村上早就说下了,除非你断了腿,只要腿不断,爬也要爬到渠去上……谁要不去,就扣谁家的‘分红’!真的!真的扣,不哄人。
    我突然间感到了后怕!不免为昨夜的鲁莽而自责起来。何必呢?干嘛非要拔那“疖子”呢?又不关你痛痒的……现在好了,不去吧,扣‘分红’;去吧,谁又能保证伤口不感染?……假如感染了……假如拔出个好歹……假如真的去不了……假如……,这可恨的“疖子”,你干吗非的生在这么个时候!
    我找来些干净点儿的棉布细心的盖在伤口上,一句句的叮嘱着……
    日子依旧是两头不见太阳的过着;依旧是水里、泥里、冰里、火里煎熬着;依旧是大口的吃,大口的喝,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上上下下地跑着……日子每一天就这样相互重叠着,车轮般地重叠着。重叠的日子乏味而疲劳。疲劳的日子使得手脚脖子脸皴得跟洗不出来的抹布,手摸着哪儿,哪那儿一道子黑,抓着哪儿,哪那儿便会留下一丝抹不去的痕迹。
    所幸,吉憨子依旧壮得像头“牛犊”!这多少让我有些欣慰。
    ……
    不知是那让国人震惊的噩耗的缘故,还是那渠原本就是要挖成如今这么个样子?高一块,低一块的……新年后的第九天,突然传来消息,说,大渠全线修通了,胜利竣工。
    哇呀,真的挖完了?这么快!……真不易啊!
    ……
    那一夜,在那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屋子里,炕上、地下聚集来了那许多的战友和村民,他们尽情地说啊笑啊,尽情的释放着他们的情感!会唱的一曲接一曲,虽说依旧是那些“烂的不能再烂”的歌,此时却唱的有滋有味的,引得那些不会唱的也跟着干嚎着……就连我那“傻乎乎”的房东竟也被感染的手舞足蹈起来,口中吼喊着那土的掉渣儿的小曲唱来跳去……看的人眼中湿湿的。
    那一夜,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大小伙子落泪,他动情的哭着,……人们问他为何?他说,他心里痛!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伤心不外乎是因为痛苦、委屈、思念……还有什么?……是哪一类伤了他的心?我不知道。
    那一夜,我也第一次听到那小凉房中传出了琴声,那琴虽说拉的还略显紧了些,但听的出拉琴人右手持弓的力道,想的出那纤细手指灵巧的在弦上滑动感觉……琴声悠悠。
    那一夜,缺少隆隆炮声的四野里变得出奇的宁静,就连那冬日里的寒风也轻柔了许多……
    那一夜,寂静的窗外除了偶尔传出几声狗叫之外,小村庄都笼罩在香甜的睡梦中……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很沉……

2010年11月6日 1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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