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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自娱自乐的言说----《那年那月那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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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玉

 

 

1
    公元2009年岁末,原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2师15团知青撰写的回忆录——《那年 那月 那人》终于付梓,公开出版发行了。
    本书的特点是:作者是一群年近和年逾花甲的特殊的老人——兵团战士。书写的内容,在n零后或别的阶层看来可能是落日余晖、散淡无趣的琐事;而在这群老知青自己看来却是悲怆、苍凉,说起来涕泗沾襟的青春记忆。
    这里没有精英,只有草根;没有既得利益的权势者,只有早就下岗或退休不久的弱势群体。绝大多数作者,从未有过写作的经历。个别人甚至自从在兵团写过大批判稿、检讨书、革命日记、革命家信后,在此之前再没有正经动手写过文章。
    是2009年,让知青群体这日渐干涸的一泓池水泛起了波澜。
    2009年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知识青年上山下乡40周年。与主流对知青群体的冷漠、知青话语寂寥的状况形成巨大反差的是:纪念活动在这个总数接近20万人的群体中一波又一波地展开。40年前的青春往事与中国现代史的重要一页息息相关,这历史已经融进了我们的血脉,我们就是历史。于是,“烈士暮年”的悲壮,即将走入历史的苍凉,让这些普普通通的人萌生了要发出自己的声音的冲动、进而油然而生了要以自己的青春经历记录、诠释这段历史的渴望。
    2009年毕竟是不平常的一年。兵团战友网上的热议燃起的激情,网下联谊会重温的友情,更搅动起我们心中的万种感受,言说的欲望愈发不可抑制,于是就孕育、集结了自己的文稿。在15团战友的支持和鼓励下,有十几位战友参与编纂的文集——《那年那月那人》就应运而生了。
   《那年那月那人》的初始版本是2 师15团1连的战友们,为纪念他们上山下乡到内蒙生产建设兵团35周年而共同创作,书中也收录了其他连队一些战友的文章。策划开始于2004年,于2007年初夏出版。这是一本非正式出版物,因为它没有新闻出版署颁发的正式书号,发行也只是在同连、同团的兵团战友之间免费赠送。它虽然是“老有所乐”自娱自乐的言说,但因为是自己写,写自己,自己纪念自己,自己之间互相感叹,所以文章质量虽然不一定有正式出版物那么高的水准,但在自己人中间,还是引起了一定反响的。
    时间到了2009年,这是我们共同下乡40周年的一个整日子。整日子在中国人心中都是有一定分量的。想到以后的50周年、60周年,这一代人即将步入历史深处,生命的紧迫感让那分量也就愈加凝重起来。
    正是以上原因的共同作用吧,本书编委会决定在原书基础上(只保留原书名和部分文章)重新出一个新版本,这次向作者约稿的范围扩大到整个15团,书的质量争取能再上一个台阶,并且要做成一本有书号的正式出版物,以在国家图书档案馆中能占有一席之地,并给后代子孙们留下一个有关这段历史的史实资料;诚如本书中《读书的日子》里所说:用最近一二十年来国际史学界所流行的一种新的研究历史的方法,即“通过个人经历”,以“见微而知著”的方式,还原历史真实。这样,“可以更好地从民权的角度考察历史”,而“这一点,在以前的历史研究中,往往被忽略了。”
     我们记得,毛泽东是1968年12月22日在《人民日报》发表这段“最高指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
    这段“最高指示”涉及到了中国的每个家庭,因为家家都有孩子,而且不止一个。是不是还可以这样说:这是世界近、现代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人口大迁徙!而且即使在人类整个发展史中也十分罕见,因为它不是由于自然灾害、生活所迫;不是由于宗教信仰、民族矛盾;也不是因为权力之争、爆发了战争……它是为了……
    当事者当然不仅仅是当年的孩子们,还有他们的家长:父母们、祖父母们、外祖父母们,以及所有的亲戚、朋友们;甚至,还有当年这些孩子们的孩子们。当年的知青,恐怕不会有人不曾给自己的孩子讲述过自己当年的这段遭遇的……
    然而,就是这么一场当年曾牵涉到千家万户、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由于知青群体的彻底边缘化,在它40周年之际,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无人提及,与前几个整10年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第一个10年,知青们返城甫定,喘息未稳,但已有最敏感者先写出了他们对知青生活的作品。作品被拍摄成电视连续剧后,更是引起广泛共鸣,轰动全国,一时万人空巷。
    第二个10年,知青们重新找到了在城市中的位置,生活渐次安定下来,于是有更多的人拿起笔,自己来写下对那段生活的记忆;还在北京举行过全市性的大聚会。曾听到有人很自信也很自豪地宣称:正是有了上山下乡那段艰苦生活的锻炼,使我们了解了中国社会的最底层,也使我们成为了现今中国社会的中坚骨干,在社会中起到了挑大梁的作用……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又过了10年之后,中国发生的翻天履地变化,竟然将这一代人中的绝大多数再次抛到了社会底层。虽然他们是无辜的,但由于年龄偏大、文化偏低、身无所长,他们在还需要拉家糊口之际,竟然被迫下岗,又一次成为了社会的弱势群体……
    在这个10年之际,也就是上山下乡40周年之际,除了我们自己在热闹地纪念自己外,我突然发现周围静悄悄的,我感到了我们自己和我们这本书空谷足音般地寂寞。无庸讳言,略显残酷的现实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知青一代,已经被历史老人翻过去这一篇了……

2
    本书的体例是这样安排的:正文的文章分为那年、那月、那人三个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部分。
    那年,是从整体上、从大时代的背景上回忆、解读、反思兵团的历史,体现了作者对兵团(作为文革的一部分的上山下乡运动)评价,凸显的是我们这个知青群体的价值判断和认知(见《“剪不断,理还乱”,挥之难去兵团梦》,《兵团故址忆华年——军垦历程钩沉》,《电视片脚本“69届”》)。文章既感情充沛,又冷静、客观,给人们的思想以强烈冲击。
    那月,讲述的是一段经历、或一个事件、或一种感受。它截取的是兵团生活的一个个片段,是当时生活场景的再现。
    那人,则是浓墨重彩地描述兵团战士自身(自己或他人),展现的是鲜活的人性和真实的精神世界。
    当然,这样的体例划分还是粗线条的,这是因为,我们不是命题作文,征集来的文章很多在内容上有交叉,才造成了这不严谨的体例划分。但是,有一条线索是贯彻始终的,即:在那月、那人中,所有的文章基本上是按时间顺序编排的。
    本书正文之后是附录——《图片见证历史》。选用的15团各个连队、部门的历史图片、历史照片,也是竭力以时间的顺序编排的:从被招收进入兵团始,至大返城终,见证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2师15团存在的过程。
    本书的编者们(也是本书中一些文章的作者)在约稿时、在文章的取舍时,没有苛求文章的内容、观点或文字水平。只有一个要求:选中的文章应是我们这些普通知青记录下的最难以忘怀的见闻、印象、经历、感受。所以,这些文章看似杂而参差,却能真实地反映知青个体在价值取向、思想方式、心灵感受、生存状态等诸多方面的差异。或崇拜或藐视,或铭记或淡忘,或舒畅或压抑,或艰难或顺达……
    总之,这个群体是多元的,不管是当年的不同的生存状态还是现在的不同的价值判断。真实的世界是多元的,所以真实的声音也必然是多元的。比如,在本书中,同样是当年留下的诗歌,既有“莺歌燕舞”的光明写意(《过去的歌》),又有流浪人生的另类吟唱(《兵团浪子踏歌行》);既有“积极向上”的“正统”(《麦收第一天》),又有快意人生的放浪形骸(《寒冬一九七四》)。承认这种多元状态,就是尊重历史的真实。
    郑重记载这段历史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和担当。我们是亲历者,所以也是当然的言说者。那些东拉西扯的宏大叙事(因为它的谎言和猥琐的品格)在我们泣血而成的个体言说面前是多么可笑!作为祭坛上的“牺牲”的这一代人,我们对与自己的青春、命运相关的历史的评说,哪怕立意平庸、文字蹩脚也浸透着真实的情感和思索。代表着书写,整理自己;反思,教育自己;开导,安慰自己的心愿。发出我们自己的哪怕是微弱的声音是我们不可剥夺的尊严。基于这样的信念,本书的面世,完成了一个多年的夙愿,我们不掩饰些许放松的心情。
    惊鸿一瞥,我们先略读此书。
    首先,这本书是按时间顺序编排的,读这本书,就好像重新经历了一次上山下乡岁月。从在城里被动员下乡(《我拨“钉子”的革命史》),到火车站的送行(《列车向前开》);从初见连队时的第一印象(《连队里的故事》):第一顿饭、第一夜的铺位、第一天干的活(《失去青春的年华》)……先入为主,第一印象往往是最深刻的,到《探亲》;到《大返城前后》,如何用《缝纫机开路》办回城证明,战友的家如何成了帮助其他战友办病退回城的《兵团转运站》。还有《风雨初记——兵团1969年日记选》,更是用当年日记的形式,真实地记录下了那最初的点点滴滴。
下乡生活对每位知青都是此生此世难以忘怀的,但日子久远了,总有些细节会淡忘,如今在灯下展读篇篇文章,种种细节历历在目,令人不胜抚今思昔。
    其次,这本书出世虽然是“寂寞的”,但对比10年前知青的回忆录,内容却是更丰富了。当年的那些书,数量虽然众多,内容却相对单调些,大多是写生活的清苦、劳作的繁重、心情的凄凉;本书虽还有这些内容(不一一列举了),但扑面而来的却是更宽阔的视野、更深刻的对那段生活的思考。写人,已不再是自己了。就是写自己,有些以往不一定愿意示人的事儿,现在也可以坦诚出来,直抵自己的心扉(《异丙嗪——青年时代的故事》《出走》《新兵保慎》)。69届曾是内蒙兵团最主要的劳动力,由于年龄小、文化低,甚至可以说,他们是文革以及上山下乡这场浩劫受伤害最深的知青群体,因为这一直贯穿到他们回城,贯穿到改革开放,贯穿了他们的一生。但一直以来,他们似乎只是大树下的一片小草,身影被当年的“老三届”们遮蔽了。《电视脚本〈69届〉》,则对他们进行了专门的概括和总结。
    除了知青外,还有一些曾与我们共同生活过的人,本书也都有所涉及:现役军人(《变鱼的梦和喊饿家书》)、复员兵(《我与“忽必烈的争斗》)、知青家长(《往事并不如烟——致敬爱的裴妈妈》、周围农村的老乡(《为出恶气,我一定毙了它》《骗子赵老安》),甚至还有原建丰农场的劳改就业人员(《为老穆翻案》《老哥们儿——浮光掠影的往事之一》)。
    还有那些可爱的牲畜、动物们,在繁重的劳作和清苦的生活中,它们曾给过我们多少帮助和安慰啊:《阿尔法(α)的故事》《老三是条狗》《无言的战友》,都写得感人至深。
日常劳动,除了挖渠、锄地、脱坯、麦收,这些大田排最常见的外,其他一些工作也有了描写:《寒冬一九七四》《青春在这里流逝——羊号忆旧》《我的木匠生活》《我当卫生员》《挎着棉花包去送稿》《报道员“下岗”始末》。更难得的是,对我们曾经用过的农具、干过的农活,也有了细致、有趣的刻画(《农活四绝》)。
    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是丰富多彩的:《我被狗咬了》《节粮周》《忆难忘》《我演小常宝》《酒事三则》《连队运动会》《忆2师15团篮球队的征程》《兵团生活拾趣》《兴奋剂趣闻》《兵团的幽黙》;还有对内蒙兵团概貌勾勒的《兵团故址忆华年——军垦历程钩沉》;有关读书和办连队夜校的《木箱图书馆》《读书的日子》《未雨绸缪大学梦》等。
    特别要提及的,是许多文章在回忆自己生活片断的同时,也提到了身边的战友:《挚友老吴》《侠女香魂》《ML——兵团战友素描之一》。15团曾有3位知青死于非命,本书也都有详细描述。巩泰增(《第一个牺牲者》《乌加河,心中的河》)是5连的,当年只有17岁,死于1970年。他是马号的,只因不会游泳,在过乌加河时不慎失足落水,是全团的第一个。吕宝华(《吕宝华杀人案始末》)是3连的,为了一块仅仅价值90元的首都牌手表,竟然搭进去了两条人命。刘炳年(《炳年之死——浮光掠影的往事之二》《冬天的回忆》)是1连的,他是由于政治的原因并杀人未遂而被判死刑的。
    让人震撼并引起反思的,是全团的这么3位死者,竟没有一位是过去在宣传中常见的大义凛然的死法:为了拯救公共财产,为了扑灭山火,为了救助别人的生命……也许本书自然征稿而得到的这种结果,才是生活中这一类事情的常态,也才是现实生活中的本质吧。
    而书写者们,竟然也没有一人是用猎奇的手法和蔑视的态度,尽管吕宝华案的破案经过是那么一波三折,比某些小说和电视剧还要离奇曲折。对刘炳年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分析,也是客观冷静公平,以今天的眼光和高度,将他还原到当年那个疯狂年代的大的历史背景下来解读。我甚至读出了某种同情,是同为知青而多的那份理解?还是同在一个环境中而不由产生的一种惺惺相惜?而巩泰增的无辜无助,也许正是知青一代的最真实的写照:他们是被牺牲了的无辜无助的一代!
    再次,从文字上讲,有些作品,就是从专业文学艺术角度读,也觉得是上乘之作。比如《转场》,如一部优美的长篇散文:大气磅礴、凝重浑厚。也有出色的细节描写,以及一份弥漫在字里行间的淡淡的人文主义情怀。在苍茫草原上,“天的尽头,落日的余晖鲜红耀眼。迎着血红的殘阳,摆开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字。”
    这样的作品还有多篇,只是表现手法不尽相同,有的用“白描”:“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有的用细节,状物写人绘景,历历如在眼前;还有的是幽黙,让人忍俊不禁;也有的是冷峻的理性分析,条分缕析,层次分明,闪动着理性的光芒……
    有许多文章都不可能一一提到了,挂一漏万吧,而且许多内容也是交叉杂呈的,还是请各位去读原作,回温自己年轻时候的经历,得出一份自己的结论吧。

3
    2009年是个大年,它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的整日子。60年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个不能小觑的数字,被称之为“花甲之年”,按中国特有的“天干地支”纪年法,错综搭配后,60年周而复始,为一循环。60岁,它既代表了上一个循环的结束,又说明新的一轮循环即将开始。
    为了庆祝这一华诞,电视台播出了无数有关的电视剧,但让人总有点疑惑:为什么都只是讲建国前的历史呢?难道一个家庭在给孩子过生日时,主要不是讲与这孩子有关的种种他的经历,而只是大讲特讲孩子的父母为他的出生做过的种种奋斗吗?
    一直有人这样告诉我们:这一代人——上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出生的这一代,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他们曾是所谓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泡在社会主义密罐里成长的一代;他们的未来,曾被描绘为光彩绚丽、通途一片……然而谁曾想,一个史无前例横扫一切的“大革命”,一场突如其来的从城市到乡村的大迁徙,将他们推到了社会最底层……他们就这样从校门一步踏进了社会,花季般的青少年、成家立业的中年壮年,他们用汗水、泪水,甚至血水,伴随着共和国幼稚的成长酸甜苦辣一路走来,如今他们也进入了花甲之年,大多数人却仍是社会的弱势群体,活得凄清寂寞。电视台在大张旗鼓宣传的10集专题片《80后调查》,而这个群体40年前的付出却鲜有人提起……他们就像每个家庭的老大,帮着父母肩起了重担,当弟妹们长大成人,家庭状况好转时,他们虽仍是最困苦的那一个,却满脸的欣慰,黙黙在不显眼的角落里微笑……
所以,我们看到的知青战友:
    是受吕宝华案牵连而被判3年劳教的李松林。“他始终面带淡然的微笑……谈吐平和舒缓”,对那段生活能否公布在网上,“他微笑着说:‘行,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吕宝华杀人案始末.和李松林对话录》)
    是“即使再苦也要想法子‘作乐’。……每当回忆兵团往事时……总爱回忆那些惊险的、刺激的、快乐的;而那些劳累的、痛苦的、孤独的,反而总置于脑后……因为我们总归在朝前走。”(《吃瓜趣事》)
    是“我很早就有从历史角度研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想法。特别是从世界历史的角度研究。”“历史学家对某一代人的贡献主要从以下两个方面:第一,对物质文明发展的贡献;第二,对精神文明发展的贡献。因为,人类文明史是由这两部分构成的。”“上山下乡运动对精神文明的发展是有的,而且贡献很大。”“这个贡献是,我们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一起,用我们经历的苦难,把中国自辛亥以来的革命潮流挡住了,给中国社会和社会意识回到理性,提供了一个百年未有之机会。这个贡献,是中国千百万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包括那些把年轻的生命留给那个年代的知识青年,共同做出的,是一份集体贡献。”(《读书的日子.“读史使人明智”——阿姆斯特丹兄弟对谈》)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说:本书记录的已不单单是一群步入暮年的知青们自娱自乐地言说。实际上,它显示的是这个群体不可剥夺的尊严。它展现了这个苦难的群体达到的精神高度和它开阔的历史视野。它留下的历史印记,必将是后人研究、认识那个时代可以触摸的历史细节。为此,我们感到安慰。
以上是为序。

2009.11.18,于北京金台路宿舍

2009年12月30日 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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