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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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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居士

 

 

      你到过草原吗?你见过草原上的雪吗?那才是真正的银白世界!脚下的雪像洁白的绒毯平平的铺向很远的地方,远处积雪覆盖的山丘连绵起伏,犹如舞动的银龙,闪亮的小溪悄悄钻进了皑皑的白雪。零星散落的砖房土屋,都披上厚厚的鹅绒。环顾四周,无处不是白色,任凭你望多远,也看不到这个银白世界的尽头。
      晴天时,所见之处都反射着银子一样的光亮。站在清朗辽阔的雪原,如同置身银色的海洋,蠕动的羊群是白云的倒影,耸立的线杆是引航的灯塔,一骑飞驰的骏马是掠过的海燕,一墩墩枳芨草、蓬蒿是跳跃的浪花。然而,雪原并不天天美丽如画,狂风骤起,会把你送进可怕的深渊。那雪打着刺耳呼哨,从前后左右扑打过来,抽在脸上火辣辣的,眼睛都睁不开,这时才知道雪不是柔软的,和沙石一样坚硬。当被卷进风雪的漩涡中时,不知道雪是从天上劈下来的还是从地上掀起来的。辨不清东南西北,看不到两米以外的东西。很多人在白毛风里迷失了方向,被冻成僵尸。肆虐的白毛风毕竟不时常光顾。洋洋洒洒的飘雪又把你带到如梦如幻的世界。眼前轻飘漫舞的雪花如满天落英,似群蝶飞舞。雪花落在帽檐上噗嗒噗嗒的声音,仿佛是时间的脚步,引领你走向时空的尽头。飘渺中蒙古包似有似无,迷茫里山丘若隐若现,屋顶一缕炊烟袅袅,和雪空混为一色,隐隐约约马头琴声把你带进美好的童话里。
      草原上的雪从来到去要持续六个月,正是这多姿多情的雪,孕育出碧绿如茵的草原,绽放了万紫千红的鲜花,汇成了曲折蜿蜒的小溪;催动着珍珠般的牛羊。在草原上生活过的人,都不会谁忘记草原上的雪!
      一九七0年一月,那是到兵团的第一个冬天。分配到52团的保定铁中同学几个月没见面了。我们五连的六个同学星期天得到批准去二连看同学。
      二连、五连、团部成品字形,沿路三公里先到团部,再向西南三公里是二连。直线距离四公里,没有路。我们站在连部门口眺望二连,二连的营房像是画在白纸上的一幅画:鲜红的康拜因静静的沉睡着,新建的营房屋顶飘着淡淡的轻烟,两排地窨子几乎被雪埋没。几丛蓬蒿在辽阔的雪原上巍然耸立,起伏的山丘像银龙在蓝天下遨游,一只雄鹰舒展着矫健的双翼在蓝天下盘旋,白云不及雪更洁白,羞涩地退到远远的天边。
      我们直线前进 。多希望能像《林海雪原》中的小分队,脚踏滑雪板在千里雪原上飞驰啊。
      碧空万里,耀眼的太阳把光辉毫无保留的倾泻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刺眼的光亮反射到空中,把空气照的透彻光亮。虽然气温近零下二十度,却没有感到特别寒冷。雪是松软的,没过了脚踝,踩上去脚下发出吱吱的声音。走着,闹着,俯身捧起洁白的雪,在手中攥成圆圆的雪球抛向空中、抛向远方,欢声笑语随着雪球跳跃在千里雪原上。赵建臣两手插进雪地,用力扬起,雪粉飞散到空中,闪出点点金光,大家欢呼起来,一同向空中扬雪,如烟似雾的雪粉闪烁着太阳的光辉,落在我们的身上,落在我们的脸上,我们雀跃在金灿灿的雪尘里。
      欢呼过后,遥望二连营房,还是那么远,又开始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雪钻进宽大的兵团棉裤脚,钻进大头鞋,开始凉凉的,不一会儿就被体温烤暖了。走了没有一里地,就觉得皮大衣成了累赘,敞开衣襟,翻起皮帽护耳,每个人的脸蛋儿都红扑扑的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终于走到了二连的垦区,大家兴致勃勃的议论起将要见面的同学们,猜想着他们的情景,述说着他们的往事。说笑间,范国粱一头载进一米多深的雪沟里。他慌忙站起来,头上、身上沾满了雪,帽子也丢在雪窝里。他狼狈的样子,逗得大家一阵欢笑。沟不深却很陡,手无处拉拽,脚下溜滑,他向上爬时扑倒两三回。几个人把武装带连在一起才把他揪上来。这是一条灌区横拦住我们,巡渠边儿找到一段平缓处,蹚过二尺多深的雪,爬到了对面。几里雪地的跋涉,腿脚再也不像起初那样轻捷。不知谁可怜的喊了一声:歇会儿呗!早有响应者把大衣铺在雪地上卧下了,抓一把雪慰劳干渴的喉咙,刚放进嘴里,腮帮子和牙根顿彻寒意,忍不住用手捂在两腮上。休息了没有五分钟,刺骨的寒气就把我们驱赶起来了。
      这点儿路走了将近俩小时。农机排的同学把我们拉到宿舍。他们近水楼台,有比较充足的煤,砖砌的土灶里烈火熊熊。不一会儿七八个同学都赶来了。当通信员的石东君从小卖铺买来水果糖,香烟,宋铁圈从箱子里翻出一小包花生米。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在离家千里的边疆大漠相聚,有说不完的话。下午四点连队开过饭后,同学把我们送出连队好远好远,他们久久的站在雪地上,我们挥着手大声呼喊——回去吧!茫茫的雪原上回荡着童音未褪的男声。
      什么叫铺冰卧雪,进入了苇塘才真的知道了。我们五连向南四公里,是一片绵延百里的芦苇塘。芦苇是我们生存的重要原料:打成苇帘盖营房、炊事班烧火做饭、栽篱笆做墙,铺在炕上当垫子。我们八班接受进驻苇塘深处打芦苇的任务。要在冰封的水面上扎蒙古包,每天打三马车芦苇,捆扎成捆,连队来大马车运回。
      我心里想,睡在冰上,冰化了人不就掉到水里啦?在农工的帮助下,我们选择了一块方圆数仗苇疏草少的地方,用铁锨铲除积雪,很快搭建起蒙古包。先铺上一尺多厚的芦苇,再铺上条毡,就是我们的床铺。十几平方米的蒙古包,就是我们十个战士的营房了加伙房了。
      送我们来的马车走了,茫茫的苇塘里只剩下我们十个兵团战士。周围是密密麻麻一人多高的芦苇,轻风掠过,苇叶瑟瑟的摩擦着,好像有很多人潜伏在里面,窥伺着这群孤弱的孩子。安顿好铺位,各自领命,有的用铁镐去刨冰化水;有的搭灶生火;有的设置摆放工具杂物的地方。                     
      夜幕降临了,一丝风都没有,一片云都没有,深蓝的天上一轮惨淡的月亮照着寂静的苇塘。一根根芦苇细细的影子,一柄抦删镰长长的影子,孤独的蒙古包圆圆的影子,都清晰地勾画在洁白的雪地上。几颗星星又低又亮,不停地忽闪着大眼睛,看着苇塘里新来的伙伴。
      四周静极了,一天的劳累大家早早的蜷缩进被窝。身下一尺就是冰,身外一米就是雪,马粪炉子(铁皮制的,烧牛粪羊粪,用于蒙古包中)早已熄灭,蒙古包里的空气骤然下降到零下二十几度。吸进冰冷空气,肺把它制成乳白的热气随着呼吸一团团吐出。大家用青春的热血温暖着冰凉的被窝。周围十分寂静,身子一动,身下厚厚的芦苇就发出清析的摩擦声。谁也没睡着,谁也不说话,油灯昏暗的光焰每跳动一下,蒙古包好像就随着摇晃一下。不知是几点钟(当时谁都没有手錶)外面传来一声狼嚎,那是我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听狼叫。狼嚎的声音是由高低不同的声调合成的,听上去像是一群狼在叫,嘶哑凄凉的声音让人浑身发冷。狼的叫声越来越近,已经不是一只了。大家的心紧缩起来。许久,班长申保生开始穿衣服,持枪推开门缝,朝天开了两枪。清脆的枪声震碎了苇塘的寂静。片刻之后,寂静重新凝聚,把苇塘连同我们的心裹得更紧更紧。
      几天后,我们与冰和雪亲密无间了。早晨起来,一桶冰在炉子上化成半桶水,十个人哪够用。很多人就用手捧一把雪在脸上涂抹几下便是洗脸了。雪刚接触到热乎乎的脸上有些刺痛,两手急急摩擦,很快就融化成雪沫,用毛巾擦干,脸上先是痒痒的,一会儿就热呼呼的。渴了,雪就是天然固体饮料。苇塘里的雪真是一尘不染,很多地方雪有二尺多厚,雪面儿形成薄薄的硬皮,在阳光下雪粒像结晶体一样闪着光亮。拂去硬皮,雪是松散的颗粒状,捧在手里,轻轻松开,雪糁就从手指缝散落下去了。
      离我们驻地有一个水湾形成的冰面,平滑如镜,周围是高高的芦苇,风旋来的雪积在芦苇下形成一个三米多宽几十米长的弧形,像一条羊绒大围巾,密扎扎的金黄色芦苇犹如少女的秀发,光洁的冰面就像酥滑的肌肤。啊,真美!闫化文顿发雅兴,甩掉羊皮手套,拢紧五指做笔,在如纸如糕的雪地上大字书写毛主席诗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们仰望着蓝天白云,环顾着浩瀚的芦苇塘,仿佛真要“欲与天公试比高”了。
      鹅毛大雪!那天下午正要收工,一片片鸡蛋大的雪花噗沓噗沓的落在头上,落在刚捆好的苇捆上。抬头看,阴沉沉的天空飘飘摇摇的飞舞着一羽羽鹅毛,飞落的速度很慢,密度很小,我们扔下删镰,一边数着一边张开双手去迎接更大的那一朵。我们仰面朝天让那凉绒绒的鹅毛落进嘴里,落在眼睫毛上,真清爽。
      打苇子,大家梯次排开,踢踏着没过脚面的积雪,用力扭转腰肢,挥舞删镰(删镰形状如镰刀,但巨大。刀头二尺,柄长两米,用大臂夹在肋间,两手掌握与地面高度和进刀尺度,靠腰身扭转的动力,从根部割断芦苇),耳边只能听到有节奏的唰--唰--声。累了,大家坐在苇子捆上休息。杨锡瑞用删镰刀端着白砂糖一样的雪送到嘴边,只听“啊!”的一声。他吃雪时舌尖挨着了镰刀,寒冷的铁即刻和他湿润的舌头冻结在一起,一紧张,舌尖一层皮留在了镰刀上,疼得杨锡瑞捂着嘴倒吸凉气。大家哄然大笑。
为了提高效率,连里送来了蓄力打草机和几头牛,代替了删镰工作法。很快牛和我们一样学会了吃雪解渴。
      苇塘里不像草原上天天接受西北风的洗礼,常常平静的一丝风都没有,耀眼的太阳照在芦苇的海洋上。枯干的芦苇,皑皑的白雪散射着太阳的光和热,空气暖洋洋的。水深的地方不长芦苇,没有积雪,像玻璃一样光滑透明。透过厚厚的冰,可以看见寸把长的小鱼儿群群伙伙的游嘻在微微摇摆的水草之间。不禁惊叹,在这冰天雪地里竟有这样奇妙的自然景观。我们试图用铁镐凿开坚实的冰层都徒劳了。呼和浩特战士赵超群从家里寄来溜冰鞋,尽管天然溜冰场上有裂缝,也给困守在冰中雪中的我们增添了不少欢乐。
      半夜下起了雪,早晨起来,蒙古包的门被雪埋住了。忙活了好一会儿,大家才得以出去解决一夜之急。灰蒙蒙的天像是一个造雪的机器,仰望天空,密密麻麻的雪花无穷无尽的从天上倒下来。芦苇披挂上沉重的银甲挺立着,蒲草藏进蘑菇似的雪堆中,两架打草机盖着厚厚的棉絮沉睡在梦乡。闫化文顶着一帽子雪,弯腰进来,说小花牛不见了。牛为了找草吃,有时候离开蒙古包,一般不会被狼吃了。
      饭后大家分头去找牛。我穿好大衣,扣紧皮帽子护耳,沿着苇塘里的小路向西,蹚踩着没脚深的雪在稀薄的芦草间穿行,四处搜索小花牛。走出二里多地,也没见牛的影子。满塘芦花开始摇动,发出呼呼的声响。起风了,身边芦苇摇晃起来,雪花不再是轻轻飘落,而是被风挟持着,打着旋儿横扫大地,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吞没。雪花打在脸上像是鞭子抽一样疼疼的。身子被风吹的站不稳,只能弯腰前进,雪花打得眼睛睁不开,看不清五米以外的东西。耳朵里震响着嘶叫的风声,天地间混沌一片。回去的路完全消失在漫天风雪。我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雪天,这就是草原上的白毛风!脑海里闪过龙梅、玉荣小姐妹在暴风雪中的情景。一丝恐惧掠过心头,但更多的是麻木,大脑像是被冻僵了一样,很迟钝,只顾寻找来时的路。雪灌进鞋里、灌进脖子里也没了感觉,摔倒了立刻弹起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回到蒙古包。
      这一带是我走过的地方,不陌生,只是这满天满地的飞雪把标记物弄得模模糊糊。在一片割过苇子的空地上我反复的走着,寻找记忆中的标记。一回身,迷茫中熟悉的蒙古包就在很近的地方,心里一阵喜悦。我刚撩开门帘还没推开门,里面就传来热情的呼喊:“你可回来了”。“快快,脱鞋,到我俩中间暖和”。几个人轮流往炉子里续苇子,火苗呼呼作响,屋里很暖和。班长给我挪出一席卧身之地,“刚才还说呢,把牛找回来了,还得去找你”。大家笑说着刚才找牛的经过。
      快一个月了,雪已经成了我们须臾不可分离的朋友。远离连队,不再受作息时间和各种纪律的约束。我们蜷缩在被窝里,你一段我一段的讲西厢记、封神榜、三侠五义。叶固城带扮带演的编排连里的“名”人轶事。爱偷听的雪花从蒙古包顶的缝隙钻进来,落到我们被子上,和我们一起度过漫漫长夜。我们坐卧在苇子捆上,无拘无束的唱革命京剧、打连成、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改过词的兵团流行歌曲。身边的白雪是我们的知音,它静静的聆听我们的心声。我们漫步在静谧的苇塘小路上,与最好的战友吐诉深藏在心底的秘密。脚下的白雪是我们的伙伴,它用细碎的话语宽慰荒漠上这颗孤独的心。
      外面的雪还在下,能听到落在蒙古包顶上的声音,像是生命的脚步,轻轻的走来,又轻轻的走开,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那天夜里最难入眠的是邢显富。邢显富是为数不多的已婚兵团战士,来自通辽粮食学校。明天他将回连队迎接爱情的结晶。刚才大家一番争论,为即将来到这个世界的兵团二代取好了名字:因为今夜飞雪,若是男孩儿叫雪生;要是女孩儿叫雪燕。算来雪燕今年四十二岁了,不知她现在怎样,是否知道自己名字的来历。
      茫茫草原上没有大街商店好逛,我们最爱去的就是牧民的蒙古包。蒙古人热情好客,不管几点钟,去多少人,只要进了他的蒙古包,他就会把你当好朋友招待。香喷喷的奶茶、大盆的手把肉、新鲜的奶皮、奶豆腐摆在你面前,临走还能带一些给同学战友。我们团虽然屯垦在牧区,连队驻地相对集中的,和牧民接触的机会很少。有一天,陈金章说他认识一个叫巴腊(蒙语:黑熊)的牧民转场到了离我们连五十多里地的一个草场。我们开始借马、借鞍悄悄做准备去串包。
天刚亮我们就爬起来了。陈金章挎包揣着一瓶探家时从北京带回的二锅头和私存下来的两把炒花生。我挎包里塞着从食堂偷的两颗圆白菜和几棵大葱。一出门儿发现空中飘起了雪花。哪管这些, 提缰策马,我们轻快地离开了连队。一路上时而催马狂奔,时而踏踏急行,时而仰面迎着零零星星的雪花放声呼喊……
      翻过缓缓地山坡,远远望见有一个蒙古包,斜排着一串嘞嘞车(游牧时拉运蒙古包、生活用品的木轮牛车,常常好几辆连接在一起)。马很灵性,牠知道目的地到了,四蹄欢快起来。缰绳一松,蹄下践起一团雪雾,马镫蹚扫着枯黄的草尖。蹄声招来一片狗叫,四只狗冲到我们的马跟前,乱扑乱窜,把我们阻止在离蒙古包三十多米的地方。我们知道,别下马,别掉头跑不会有事的。正等待主人出来接济我们,嘞嘞车那里突然传来一声粗悍低沉的狗吠,这才看见一匹英俊的大黑马旁边耸立着一条大黑狗,头特别大,脖子带着护圈,一簇簇红缨抖擞着。牠只叫了一声,也不挪动,两眼恶狠狠地盯着我们。门开了,一个身穿蓝袍的女人出来,对着狗喊了句蒙语,四条狗摇着尾巴散去了,我们才敢翻身下马。拴马时我心有余悸的瞟着那只大黑狗。好大的个头,快齐腰高了,护圈上的红缨里露出尖尖的钢钉。牠虽然没动,凶恶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我们。一个蒙古牧民弯腰钻出蒙古包,见到陈金章生硬的喊:小成(陈),赛淖(好)!陈金章回应:巴腊,赛淖!那是一个高大粗壮的蒙古汉子,圆脸庞,高颧骨,眼睛、鼻子、嘴在他那魁梧的身躯上显得有些小。洁白的牙齿闪着健康的光泽。他俩拍打着肩膀问候着。
      这个包还挺大,新新的马粪炉子在中央。正对门是主人的铺位,皮被子、皮褥子卷成卷靠在哈喇墙(立成一圈,支撑蒙古包顶的篱笆墙)根。铺的毛毡很厚,也很干净。右边有个木箱,还有个半人高的碗柜,周围堆放着桶、盆、鞍具等杂物。哈喇墙上斜挂着一张狐狸皮,像是新扒的,粗粗的狐尾垂到铺毡上了。左面是客位,小炕桌上早摆上了茶碗,那女人往碗里抓上炒米,又放了几块油炸菓,然后冲上滚热的奶茶,顿时空气中飘满诱人的香味。
      陈金章从挎包掏出酒和花生,俩人用半蒙半汉的话侃起来。我很留意的看了看那蒙古女人,它一直默默地在对面看着我们。“伊哩、伊哩(过来、来,)”,我招呼她过来吃花生,我判断她没吃过。她微微一笑,转过身拿小刀去切奶豆腐了。花生转眼就只剩下皮了,巴腊眼睛瞄着二锅头。陈金章说:酒!白呐。巴腊哈哈笑了。转头对妻子小声说了一串蒙语。那女人拿来三个碗分放在我们面前。巴腊用牙咬开瓶盖,先给自己倒上满满一碗,又给小陈倒满,我自知没酒量,赶紧把婉拿在手里。巴腊对我很不满意,听小陈一再解释,才只给我倒了一点儿。他们俩大口干,我只是小抿。一会儿那女人端上一盆热腾腾的手把肉。巴腊看看我满脸通红,碗里还有酒,藐视的说:“你不行!伊地、伊地(吃吧、吃)。”蒙古人用刀子吃肉 ,我们用五指叉。

      我注意到巴腊的妻子不到三十岁,比我见过的蒙古女人高,鸭蛋形的脸掩饰了突起的颧骨,脸颊不像大多数蒙古女人那样紫红,眼睛也大的多,一头黑发衬着白皙的脸。浅蓝的蒙古袍镶嵌着火红的边儿,宽宽的红稠带紧束腰身,宽厚的皮袍也藏不住她身体的曲线。她把盛肉的盆子放在桌上,弯身退下。又端进一簸箕干牛粪(牛粪是蒙古包主要生活燃料)蹲在炉旁,把火烧的呼呼响,空气热哄哄的扑在脸上。我端着酒欣赏蒙古茶碗,碗不大,嵌满小绿花,镶着两道金边儿,瓷釉很白细。蒙古人喝完奶茶用舌头舔净米粒,用袖口擦一擦就准备下次用了。对这些我早以适应,丝毫不会影响串包的热情。
      一瓶酒顷刻见底了。巴腊又要拿酒,陈金章说我教你包饺子吃吧。大伙开始动手剁羊肉、剁圆白菜、和面。像巴腊家有面和面板(充其量是一块二尺大的木头板)的牧民不多。饺子包好了,摆列在木头箱子上。那是我最难忘的饺子,肉丝丝拉拉连在一起,冻圆白菜叶粗帮大叶,除了盐和羊油以外没任何佐料,饺子大小像蒸包。巴腊的妻子把蒙古袍前襟揪起来,把饺子捡到上边,走到滚开的锅旁,一股脑抖落进沸腾的水里……“好吃!好吃!”巴腊生硬的喊着“伊地、伊地”,不知他是让我们还是让自己,看他往嘴里填着、嚼着,一幅很享受的样子。我吃了两个就够了,还是奶皮、手把肉好吃。
      包里很热,充满膻味。吃的住的、穿的盖的都是羊货,高温下岂能没味儿,我出去透气。雪下大了,雪花飘飘洒洒弥漫在天地之间。朦胧中,巴腊的妻子提着柳条篮在拾牛粪。蓝色的袍子在白茫茫的雪幔下格外醒目,她弯腰、转身、提篮、走路,不断重复的动作像动画片似的。蒙古族的女人是美丽的,她们默默地为男人、为草原奉献着。放马、放羊的男人们比他们优越得多。
      巴腊和小陈出来解急。巴腊指指周围,说这是一片好草场。果然,一尺厚的积雪都埋埋不住旺盛的草茎,四野依旧金灿灿的。他的马群在山坡后面。
      冷了,我们进屋喝了会儿奶茶准备回连。巴腊把奶食端来让我们带上,并要我们常来玩。陈金章就势说我们没有马,能不能借给我们两匹马,春天你转场时还你。巴腊略加思考的嗯了一声。起身出门,顺手从门边提上套马杆,左手持缰按住前鞒,右手撑杆,轻捷的跃上马背。坐下的大黑马摆动着粗壮的脖子,高扬着龙头,打着响鼻。销竹一样的耳朵碰了一下套马杆,两只前蹄不停的在雪地上刨。那只大黑狗早窜到了大黑马的前边,回头看着巴腊。随着渐远的马蹄声,矫健的黑影融入迷茫的雪色里。
      巴腊的妻子回来了。她往炉子里加了牛粪,拎着壶给我们斟奶茶。低声说:“切唔(喝茶)”。我和他打招呼她只是说:莫得怪(蒙语:不懂的意思)。除了给我们倒茶,她一直呆在放杂物的那边。
      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巴腊縺着两匹马回来了。一匹高高的大青马,一匹小黄马。我们告辞,俩人四马,踏上回连的路。天开始冷了,呼出的哈气在帽子边儿上挂上一圈厚厚的白霜。我们扭着头躲避着迎面的雪花,信马由缰的往回走。

      星期天,大家正议论着吃过饭干什么去,一阵急促的哨音。紧急集合!五分钟后,全连列队在厚厚积雪的篮球场上。几乎所有人的背包都是用简捷方法打的,有的歪斜、有的松散、有的没穿大衣。连长传达团部命令:全团向团部北六公里、六连向西四公里的小高地集结。全体回去整备,饭后出发。
      晴晴朗朗的天空,坦坦荡荡的雪野,全连戎装整齐,踏着一尺多深的积雪急速行进。强烈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正在数九寒天,气温零下二十几度,走了没多远,身上的背包、枪支、厚重的皮大衣就把我整的两腿酸软,气喘吁吁。脚下的雪虽然已经被前面的人踩平不用蹚雪了,可鞋底时常打滑,行走很不得劲。坚持住!心里叮咛自己,度过这个阶段就好了。连长控制了一下行军速度,体力才得到缓解。行进间,执勤排长命令我们八班担任尖刀班,与连队拉开一百米距离搜索前进。班长带领我们跑步前进。两腿用力在雪地上蹬踏,就是跑不快,这会儿只恨枪重大衣厚。我们前进后面的队伍也在前进,回头看了几次也没拉开二十米。心里骂排长下这混蛋命令。实在跑不动了,只好便步走。正无奈间,通讯员飞马传令:有敌机侦查,隐蔽!哈,真及时雨。躺在雪地上放展四肢,眼望着蓝蓝的天,大口大口的吞吐着清凉的空气。向后看,百十号人散卧在茫茫的雪地里,像一撮撮钻出冰雪的青草。十几分钟,腿脚得到了充分的恢复。警报刚解除,我们班抢先前进,这才拉开距离。
在一个漫长的山坡下,雪有二尺多深,每前进一步都要调动全身才能拔出陷进雪里的脚。鞋里,裤管灌满冰凉刺骨的雪。好在只有十几米就到了山坡上。大家坐在背包上抖落湿乎乎的鞋垫,使劲揉搓刺痛的脚踝。
      山坡上的雪刚没脚面,走起来很轻松。到了坡顶,看到了部队集结地。那是一个比较突出的山包,南面就是我们脚下的山坡,舒缓的山坡连着东西开阔的平野,贯穿东西的大道从这里通过。现在已经有四个连到了集结地待命。一团儿一团儿的兵团绿点缀在洁白的山坡上,就像是山坡上生长的一簇簇青松翠柏,给这个洁白的世界凭添了盎然生机。
      我们坐在背包上等全连队伍。点一支烟,吃一口雪,看着全连男女战士正艰难地度过那十几米的深雪区,有的互相拉着,有的摔倒了,有的摔倒了坐着不动,队伍乱了。哈哈,尖刀班好舒畅。再向后看,二连方向有一支向这儿行进的队伍,像条绿色的小蛇滑行在洁白的雪面上。
      各连都陆续到达指定位置。一团儿一团儿的兵团绿汇集成一大片,这个山坡变成一片茂盛的松林。
      炊事班开始演练野炊,淡淡的蓝烟,腾腾的蒸汽,轻声的呼唤,流动的人马,顿时把这冬眠的山包吵醒了。脚下松软的白雪被踩踏成了坚实的营盘。我们炊事班支起两个铁皮炉子,先从麻袋倒出干牛粪,又从麻袋倒出咔咔响得石蛋儿一样硬的冻饺子。锅里装满雪烧开水。气温低,饺子扔进锅里,只见腾腾蒸气,就是不开锅。急的炊事班长团团转,对着火用帽子扇,用嘴吹都无济于事。终于吃上了在雪地里用雪水煮的饺子。饭后,各连拉起歌来,嘹亮的歌声此伏彼起,把雪原震得欢腾起来。
      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终止了嘹亮的歌声。大路上二十多匹骏马飞奔而来,腾起一串长长的雪尘。前面是团部战勤排的,后面是团首长。各连整成方队,十几块碧绿的磐石镶嵌在白玉般的山坡上。团参谋长讲话之后各连陆续撤出。
      太阳失去了中午的强烈,软软的照在千里雪原上。洁白无瑕的雪和巍巍的小山头笼罩上一层柔和的光,与山坡上车辙、马粪、脚印、烟蒂一派狼藉景象形成强烈的对比。一队一队兵团绿披着夕阳悄无声息的在千里雪原上流向四面八方。那次拉练中,六连机枪手,保定八中的我们老乡夏少江,因为长久的握着枪托,冻伤了食指被截去了。
      几许寒冬,几度飞雪……草原上的雪,镌刻着我们的拼搏诗章;映射着我们青春的火焰;埋藏着我们初恋的萌动;烙印我们彷徨的足迹。我们在草原上成长,草原上的雪锻炼了我们对抗艰苦环境的意志,给我们留下了回味一生的往事。现在我喜欢在雪天散步,看着千树万树挂满梨花,看着雪里的小草,眼前就浮现出草原上风雪中战友们的身影。

                ----- 完   
                                      2012.3.28.    


      文中事情是真的,人名是真的,细节是记忆中的。一同走过的战友如果看到,准会触动记忆神经。

2012年3月28日 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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