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两鬓华
平
(一)
1966年9月1日,安妮没有升入中学。
她爬到姐姐的床下,翻找姐姐读过的初中课本。
包着铁皮的小院门被几双手一起推开,姐姐带着她的同学,抬脚踹开了她和安妮共同居住的小房门,门吱吱呀呀的躲到了一边。
另一间屋里,循规蹈矩的父亲拿起三角板狠狠地敲击桌子,妈妈背着身子冲父亲摆着手,透过窗子一言不发的看着大女儿。
安妮赶紧从床下爬出来,颤惊惊的瞅着一屋子人。“你这个狗崽子!”姐姐一拳砸在了安妮的胸口,正在发育的小硬核丝丝的窜出裂开般的疼痛。安妮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哭了。
妈妈忽然闯了进来,直直的跪在了姐姐的面前,安妮看着姐姐的拳头停在在妈妈花白的头上,半张着嘴,一屋子的人都呆住了。妈妈的脸绷着,白纸一样。安妮捂着胸口扶起了母亲。
姐姐67年就走了,到了内蒙古插队。临走也没有跟母亲说一句话。
69年的夏天,安妮拿着学校的分配通知给妈妈看,妈妈手指划过东北兵团,云南兵团,最后落到内蒙兵团“去找姐姐吧。”
(二)
家里的小炕桌上,摆着一条油光光的红烧大鲤鱼,安妮的胃被诱惑得干抹布般的搅合着。她一只手按着肚子,一只手伸向了桌上的美味,这时她懊恼的醒了。
初冬的太阳懒懒的,清晨的内蒙还是一片朦胧。宿舍里那五个人还在睡着,纤细的鼾声高低落错。周日两顿饭,开饭还早。
安妮往被窝里缩了缩,使劲掖了掖被子。月光挂在安妮的被子上,被子上是整齐的棉袄棉裤,安妮带着棉帽子,基本保持着昨晚的睡姿。摸了摸身上的灰条衬衣,她钻出了被窝,嘶嘶的吸着凉气,披着棉袄悄悄走到外间屋,摸索着一排箱子里打开了其中的一把锁,她把头埋在大木箱里,手碰到了几件兵团服还有一件薄薄的衬衣,和衬衣下边的那个小木盒。安妮拿出衬衣锁好箱子又钻回了被窝。
小木盒里有一块手表。临来兵团妈妈给了安妮。安妮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对陌生人是她的亲生父母。安妮不问,妈妈也没细说。
早饭还是糜子米粥,窝头咸菜。
梳洗完毕,安妮对着小镜子理了理浓密的长长的眼睫毛,拿起饭盆,向食堂走去。
食堂门口站着吴志国,他和安妮的眼睛飞快的对视了一下,吴志国端着饭盆离开了。
安妮装作没看见,嘴角掩着笑。她端着盛满糜子米粥的饭盆,举着窝头,步履欢快的走回宿舍。
排长张洪涛扭动着厚实的肩膀粗壮的腰肢向安妮走来。
“倒霉!”安妮心里烦她。
张洪涛比安妮大三岁,早来兵团半年。安妮来兵团时,张洪涛已经是团员,三排排长了。张洪涛喜欢个子不高的小丫头安妮,所以她主动和安妮结成了“一帮一”的对子。后来她俩“一帮一”的事迹上了兵团战友报,安妮可急了,自己哪有那么落后呢?安妮气的再也不搭理张洪涛。
多年以后,张洪涛反省过,先进帮助后进的“一帮一”,人为的定性和分类,确实伤害了安妮的自尊心,甚至损害了安妮的人格。
此刻安妮觉得她的唠叨像苍蝇般的嗡嗡着,无奈的拿出刚换下的衬衣洗起来。时不时重重的揉搓两下。
(三)
张洪涛的父亲是北京一个公私合营小厂的工人,她的爸爸妈妈都没有文化,拉扯着7个孩子,艰难的度日,在困难时期,长女张洪涛连双袜子都没有。
到兵团的第一天,张洪涛美美的吃了三个大馒头,喝了两碗飘满油花的面条汤,看着自己也终于穿上了时尚的绿衣服,她心里的幸福,像这春天里的柳絮,飘飘扬扬。她放下饭碗就和老职工下田播种去了。
半年以后安妮来到兵团,分到了张洪涛的三排。
张洪涛一边收割麦子,一边打量着新来的安妮,看着安妮湿透的衣服和满脸的汗水,张洪涛觉出了这个新战友干起活来也有一股狠劲,但是哪不对呢?
入团以后,张洪涛又在争取入党,这是她来到兵团后自己人生的理想,她热爱兵团,在兵团她不仅吃饱穿暖还成为了共青团员,排长。“我的排一定要是铁姑娘排!”看着安妮,张洪涛暗下决心从她开始。
但是三年了,安妮还是白皙的面孔,纤细的身材,娇骄之气毫无改变。三排因为有了几个像安妮这样她认为浑身毛病的战士,也没有成为铁姑娘排。张洪涛没有入党。
她没想到看起来懦弱的安妮骨子里这么犟,看看安妮一句话不答,只顾低头搓洗衣服,张洪涛气的扭身走了。
安妮望着张洪涛的背影,抿着嘴一笑,把洗了半截的衣服扔在盆里,起身跑出了宿舍。她三步一回头的来到了宿舍后边。确信身后无人时一头拐进了一片毫无章法的沙枣林,远远地,一个亲切的身影站在太阳底下。
(四)
“安妮,最近出什么事情没有?”吴志国和安妮一前一后的走着。“看看。”安妮冲着吴志国抬起头,吴志国发现安妮两眼红肿,“怎么搞的?”“卸农药呛的。”
安妮跟在吴志国身后,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安妮的脸蛋其实黑了许多,皮肤干燥,嘴唇也裂开了细细的小口子,只有细长的脖颈显出了文静。离开连队很远了,吴志国习惯的往宿舍方向看了看,拽过安妮纤细的小手往她的手心里放了几块糖。
“大白兔奶糖!”安妮跳起来原地转了个圈。
“别舔了,再舔就成兔嘴了。”看着安妮含着糖不时的舔着嘴唇,吴志国逗着安妮。
“安妮,我们得离开这里!”
依偎着吴治国的胳膊,安妮吓了一跳。
“啊?能吗?”阳光下,密丛中的眼神像夜晚的猫。
“想办法!”吴志国试探着亲吻了安妮。
冬天温柔的阳光涂抹着沙丘和田野,两个年轻人享受着短暂的幸福。
吴志国也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但是这个老高中生暗自感觉,只有学习才是最好的准备。他一边辅导安妮,一边自学。
只学过四则运算的初中毕业生安妮,开始了一段充实的幸福生活。
因为,她第一次有了生活的实际目标。
(五)
73年麦收完了,吴志国真的被推荐到北京上大学,安妮高兴的抱着吴志国的胳膊蹦了起来。
内蒙古8月的傍晚,火辣辣的太阳躲进了阴山的背面,凉风徐徐送来了泥土的芳香,凉爽让庄稼和树木精神抖擞。安妮和吴志国来到了光秃秃的麦地旁坐在地垄上,吴志国要离开连队了,安妮眼望着远处黑蒙蒙的阴山,没有说话,脸上显出了惆怅。
看着心事重重的安妮,吴志国伸出胳膊把安妮拥在怀里,任何安慰都没有意义,安静的田野里,不时的传来蚂蚱的蹦跳和蛙鸣。两个人的心里都像是塞进了厚厚的棉絮。
“安妮,你今年才20岁,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努力。”
安妮点点头,拿出了妈妈给她的手表,放到吴志国手里,但是没有说给他手表的故事。
吴志国沉思了一会儿,接过了手表。
“安妮,这次招生,背后议论张洪涛了?”吴志国突然想起什么。
“啊?”安妮坐起身盯着逃窜的蚂蚱,“喔,我们几个女生去团部的路上,她们怀疑排长在排里拉票,我没说呀。”
吴志国琢磨了一会,“安妮,以后对张洪涛要敬而远之,不要得罪她。”
安妮想哭。
和吴志国相爱以后,安妮有了梦想。有了梦的生活再不是那么空虚。
可是吴志国要走了。
夜深了,已经有了秋天的寒意,安妮抱着吴志国的胳膊,望着深邃的星空,真想这样永远坐在梦里。
(六)
吴志国走了。
秋深了,明亮的星光洒满一屋,被子上,安妮的衣服裤子胡乱扔着,一条裤腿无力的耷拉在床沿上,她缩在被窝里,呆呆的看着漆黑的屋顶。
吴志国走了以后,安妮开始喜欢黑夜,安静的夜晚让安妮感到安全。连队学习少了,女战友们聚在一起算命讲梦,眉头都紧锁着,认真地剖析着一个个虚幻的情节,巴望着好梦带来的快乐。
和张洪涛一起上了兵团战友报以后,安妮的内心开始自卑,她渐渐地排斥一切人,除了吴志国。但是她要装作若无其事,她也盯着别人身上的庸俗和乏味,然后让人家感到她的不屑。但是她也渴望着一个好梦,在梦里和别人一样去说怪话,去和排长吵架。但是安妮的睡眠就像一张白纸。
开过晚饭,安妮早早躲在被窝里,比对着吴志国信件里的讲解看着教材。战友们进进出出,说话,洗刷饭盆一片嘈杂,安妮对着墙壁,细细的呼吸声伴着轻轻的纸张翻动。
“注意啦,各班吃完晚饭不要乱走,今晚到团部看电影。”张洪涛洪亮的声音送进各班。
“真烦!看过100遍了……”安妮知道这些人又该抱怨了,赶紧翻身坐起把吴志国的信和书塞在褥子底下,逃出宿舍。
看过电影,褥子底下的信不翼而飞。
安妮脑子一片空白眼前发黑的趴在床上。
那是吴志国和她的悄悄话,怎么就丢失了?
(七)
晚点名时,丢信事件就水落石出了。
张洪涛一边讲话一边把眼光扫向安妮的那个方向,她特别的要把声音送向那里。
吴志国给安妮的那封信,让张洪涛内心烦躁!今年张洪涛主动放弃上大学的机会,被团里树立为扎根的典型,她终于入党了。可是张洪涛明白,这次连队原则推荐老高中生,上学她没份!
自从兵团有人离开的时候,张洪涛开始怀疑扎根边疆的口号,她看出了表面平静下的人心浮躁。张洪涛觉得自己是连年的五好战士,共产党员,把自己的人生理想修订为上大学,天经地义!
对于明年上学,她在心里暗暗地排列了几个对手,但是绝没有想到安妮。安妮忽然冒了出来,她不怕,她怕的是她身后的吴志国!
因为吴志国临走曾送给张洪涛一块手表!当时她费劲琢磨过,她跟吴志国并没有特殊的接触啊,因为他们是同城来的战友?因为今年的大学名额是她张洪涛主动让给吴治国的?她满怀狐疑的收下了。
看到吴治国给安妮的信,张洪涛才如梦初醒,他是在帮助恋爱中的安妮!吴志国太聪明了,他知道安妮离开兵团,推荐是必不可少的第一步,而这第一步的坎儿就是她张洪涛。吴志国在堵我的嘴!
对于那块手表,最初张洪涛心里犹豫过,忐忑过,现在她心安理得。因为历经五年的锻炼,张洪涛不那么单纯了。
面对吴志国留下的这张卧底的牌,张洪涛最后一丝的自责也没有了。她知道吴志国在连队的人际关系非同一般,招生的时候,吴志国肯定会来这里为安妮一拼!张洪涛要利用自身的优势迎接!攥着吴志国写给安妮的信,张洪涛紧紧咬着下唇。
安妮听明白了张洪涛的警告,自己不是党员,团员,五好战士,别再异想天开!
(八)
张洪涛的话让安妮的心沉甸甸的往下掉。安妮不喜欢张洪涛,但是没有恨过她。张洪涛挖大渠累的吐血,安妮心里还佩服过她,甚至觉得比起她自己确实有点骄娇二气,暗地里对张洪涛的批评有过认同。可是现在安妮对张洪涛忽然产生了鄙夷和愤恨!
早知道要费尽心机尔虞我诈的离开这里,我还不如不来呢。安妮有些绝望了。
夜,深沉的降临了,爽朗的秋风在夜幕里翩翩飞舞。安妮围着宿舍转着,颓废的看着四周,眼里沁出了泪水。她慢慢将目光锁在了一扇窗子上,这是张洪涛的宿舍,愤恨让她双拳里沁出了汗珠。她忽然蛇一般游进了那间屋子,轻手轻脚来到了张洪涛的背后,想也没想猛地抽出了她正写的东西,可是安妮望着桌子忽然惊呆了,张洪涛也猛地站起身来,两个人丢失了思维茫然对视着,还是安妮缓缓地扭身走了出来。
安妮抢到的正是张洪涛写了半截的家信,但是,她也看到了一块手表,她的手表!
安妮把张洪涛的信放在了贴身衣服的口袋里,别上了别针。也别住了心里乌云一样的疑惑。
张洪涛第一次低声下气的找到安妮,安妮按了按内衣口袋,确信一个保护神就在那里。
张洪涛掏出了吴志国寄给安妮的信,以此作为交换。安妮觉得那团棉絮又充满了胸口,她努力地吐着气。
“送你了!”一改温柔胆小,安妮恶狠狠地说。
张洪涛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嘴角慢慢向外拉去,牙齿抖着。
(九)
秋风扫落叶,一片金黄笼罩四野。
张洪涛锐利的眼睛终于捕捉到安妮好久没来“那个”了。
“怎么样?最近身体不太舒服吧?”
张洪涛贴近了安妮咄咄逼人。
安妮莫名其妙。
“惹了麻烦,还是提早说清的好。”张洪涛扔下硬邦邦的一句话,心里说不出的有些幸灾乐祸。
安妮有两个月没有来月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或许张洪涛指的这个?
安妮开始躲着张洪涛了。
张洪涛却再也不提信的事情,她每天急匆匆的安排排里的工作,朝气蓬勃。
芦苇黄了,秋风吹散了蒲棒,纷纷扬扬一世界的羽花。安妮坐在马车的后槽帮,和战友一起到海子割芦苇。马车在机耕路上颠簸着。
安妮神情忧郁的望着湛蓝的天空,飞流的白云,日见空旷的田野,羽花在眼前飞舞。
路越来越不好走,马车在生硬的盐碱地颠簸着,忽然,马车右轱辘碾到了一个大盐碱包,车体顷刻向左倾斜,坐在后侧的安妮被猛烈的颠簸狠狠的甩了出去!
安妮的腿隔着厚厚的裤子被狠狠地蹭掉了一大片皮,脸也蹭破了。
晚点名的时候,张洪涛冰冷严肃:“有的人劳动时心不在焉,想什么呢?你自己明白,但是!你一个人出事故,会影响全排的荣誉!”
声音刺啦啦的飞进了安妮的耳朵,会场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像疾风扫过,她在疾风里瑟瑟的坐着,躲避着一片目光。一只硕大的老鼠蹲在她的脚旁,哀怜的看着安妮。
解散了,安妮双腿麻木走到空旷的田地边,背后的冷风钻进来,裹着她的身体,安妮不由得牙齿“得得”乱打寒战。
全连窃窃私语,安妮怀孕了!
太阳和安妮一样害羞的躲在乌云后面,天早早就暗下来,淅淅沥沥的落下了一场秋雨,雨水打在安妮的头上,身上,钻进了安妮的脖子里。安妮捱进了宿舍。战友都睡了,安妮悄悄的钻进了被窝,牙齿还在打战,寒冷从心里冒出来。
秋天不安的走远了,宿舍门口,污水冻起了厚厚一层,宿舍里,炉子泛出惨白的火苗。安妮今天忽然小腹坠胀,腰像要断裂的疼痛。
安妮蜡黄着脸儿,低着头找张洪涛请假,张洪涛眼睛看着别处冷冷的说,今天不出工可以,把全排宿舍的水缸挑满。
安妮挑了18桶水,腿脚发抖的回到了宿舍,她捅旺了炉火,捂着肚子蜷在了床上,游离的眼神扫视着北墙壁上隐隐冻住的霜花,眼光顺着抹布一样的墙壁滑到身边。
枕头底下压着吴志国临走送给她的全套初中课本,可是这些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安妮又想起了她的手表,吴志国背着她竟然给了张洪涛,她不理解。她恨吴志国!安妮知道,自己将永远走不出这片土地,她和吴志国没有未来。尽管她现在身体可能出了状况,尽管这状况也许与吴志国有什么关系,安妮再也不想理他了。
头脑里塞满了乱糟糟的念头,肚子绞痛,莫名的热流在小腹里乱串,她想大声哭喊,她想打碎什么,她想发泄!
但是她不敢。
安妮翻身下地,随手套上了发白的棉大衣,给吴志国寄出了决绝的信件,把张洪涛写了一半的家信压在了张洪涛的枕头下。
宿舍周围裸露着杂乱无章的枝枝杈杈,穿透它,一片辽阔的坚硬土地尽收眼底。冬风呼啸,地面卷起阵阵沙尘。北面远处灰蒙蒙的阴山山脉连绵不绝的向西南隐去。安妮习惯的走向东北角,穿过试种水稻的田地,沙土地,走进那片杂乱的沙枣林。
安妮在这里嗅到了吴志国的气息,这气息陪着支撑着安妮孤单的日子。暖暖的冬天的阳光围绕着安妮,树枝上几只麻雀跳来飞去,叽叽喳喳。
她双手在空气里拥抱,把那个熟悉的气息紧紧地揽在怀里里,风儿吹过,熟悉的气息渐渐撒去,飞向了遥远的地方。安妮挥挥手,绕着沙枣林子,仔细的打量着。
恰在此时,她的下身一热,呼啦啦一阵粘稠的液体顺腿而下。
(十)
1974年,张洪涛成为了北京医学院的大学生,实现了对贫困父母的承诺,自己的理想。
1990年,妻子张洪涛到国外进修。丈夫吴志国接到了陕西寄来的一封挂号信,信是写给张洪涛的,吴志国看着似曾相识的笔迹,私自打开了信件。
“……你当年送给司干事的手表他根本就没要,他让我把手表和录取通知书一块转交给你,让我转告你,做人要清白正直。可巧我家里出了事,我弟弟结婚家里拿不出彩礼,女方要悔婚。我弟弟管大队借钱不成,拿起铁锨要跟队长拼命。正赶上司干事把你的手表给了我,我犹豫再三,把它寄回了老家。
这件事在我心里压了17年,像座山一样不敢让我回想兵团,不敢想起你们这些娃。洪涛,原谅你的老指导员吧!
手表随信寄还。
吴志国捧着信,打开了不敢触动的往事。
安妮忽然来信要断绝关系,吴志国茫然不知所措。他马上想到了手表的事情,安妮孤傲不交朋友,吴志国知道的一清二楚,尤其她跟张洪涛关系最紧张。
临走之前,为了安妮,他要结交张洪涛做朋友,因为几年的接触,他认为张洪涛大大咧咧的还是个仗义的人,特别是他知道是张洪涛让出了名额自己才顺利录取,心里十分的感激。他怀着不安的心情给安妮写了回信,请安妮原谅他不该用安妮的东西做这种不干净的交易。
接到的是张洪涛的信,安妮逃跑了。
吴志国深深的自责。
安妮到底因为什么?也给吴志国留下了解不开的迷。
妇科主任张洪涛,对待因为精神紧张内分泌失调而闭经的病人格外耐心。自从她知道吴志国从未碰过安妮,内心就种下了深深的愧疚!她负罪般的努力工作,在本院和社会上享有很好的声誉,连年获得了本系统的劳动模范。
但是,只有张洪涛心里明白,每当她俯身和病人眼睛对视的时候,都有一个不死的灵魂在那里责问着她,她为自己没有忏悔的机会而永远的战栗!
结婚以后,吴志国几次追问手表的下落,都被张洪涛遮掩了,甚至她气愤的责问吴志国,既然送给了我,干吗还这样问来问去?
看了指导员的信,她才知道那块手表原来是是安妮的!才明白吴志国送表,是希望她和安妮化干戈为玉帛,是暗中郑重的托付。我却误认为他是要为了安妮上大学收买我。张洪涛想起了抢信瞬间安妮由惊讶转为绝望的眼神。
吴志国张洪涛还都不知道手表的另一层故事,他们因为爱,因为嫉妒,共同的伤害了安妮。
99年,吴志国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邀请他们夫妻参加内蒙兵团战友联谊会。
30年后的重聚,吴志国和张洪涛激动的一夜没睡。
那是一个著名公园的音乐厅,几百个中年人在那里欢呼拥抱,眼泪挂在有些苍老的面孔上。吴志国夫妻默默的坐在会场的一角。面对这些经历了后兵团变迁的战友,他俩选择了倾听。
扫卫生的清洁工人,也注意到了这里的活动,她就是安妮。
那年安妮发现自己并不是怀孕,马上放弃了求死的想法,但是她再也不愿意回到连队,再也不愿意面对张洪涛。
安妮裹紧了大衣,凭着记忆中妈妈的话,去找姐姐了。
66届的姐姐77年考上了大学,安妮连续两年落榜。几经辗转,她接班回到了家乡。
97年单位改革,安妮夫妻双双下岗,丈夫整日酗酒浇愁,安妮为了儿子,做了临时的清洁工人。
安妮越来越瘦,体重只有四十几公斤,她浑身无力,越来越觉得疲惫。儿子今年考上了大学,安妮看着入学通知书,竟然高兴的晕了过去。
安妮患了严重的妇科病,但她宁愿耗干自己,也不能影响儿子的学业。但是究竟还能耗多久?安妮愁闷。
联谊会里,意外见到了昔日的兵团战友,安妮心情复杂激动,她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带着一样肮脏的大口罩拿着簸箕站在最后边,眼光扫视着会场里的战友,忽然,她看见了吴志国和他身边的张洪涛。
服务员递给吴志国一个信封,吴志国一眼看出了信封上漂亮的笔体!那是安妮的字!
吴志国低头和服务员询问着,一边起身向门口跑去。
门外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车水人流。一个花白头发的女清洁工侧身从他身边经过。
阳光洒满了市妇产医院的通道,几个年轻人推着病床在阳光里往手术室走来。安妮的儿子微笑着看着病床上的妈妈,张洪涛和吴治国的儿子推着病床的另一角,这些兵团的二代用手势鼓励着安妮。
吴志国和战友们关切的看着安妮,吴志国手里,捧着那只小木盒,木盒里放着那块几经周折的欧米伽手表。
安妮瘦弱的身体盖着洁白的布单,安静的看着围绕身边的“亲人”,脸上细密的皱纹舒展了,依然的长睫毛里,有泪光在闪动。
手术室里,张洪涛和被她请来的美国的妇科专家,安妮的姐姐安芬早已经做好准备,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