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 团 战 友
BINGTUAN.COM

你是风儿,我是沙

网站首页    战友原创    小说、散文、游记    你是风儿,我是沙

 

 

      1972年,沙枣花飘香的时候,孟小凡不顾连队禁令,悄悄恋爱了。
      孟小凡来自内蒙古一个不大的城市,出身中医世家。宽大的兵团服套在她的身上,上衣被凸起的胸脯自然的收了腰,肥肥大大的裤腿也掩盖不了修长的双腿,1米68的个头,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小凡皮肤白皙,眼窝深陷,特别是垂在她身后的两条大辫子,使得孟小凡成了本连队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
      离宿舍最近的一口井在食堂东边,连队的篮球场就在食堂的院子里,去水井洗衣服就要经过篮球场,小凡知道一群男生肯定正在打球,她不想抱着脏衣服接受男生的目光检阅。小凡拿起脏衣服扔到盆里,拿起又扔下,“管它呢!”
      她担着水桶扭身走出了宿舍,路过篮球场,不经意的抬起头,偏偏与溜底线反手勾篮潇洒落地的李北京目光相遇,小凡顿时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冲到了脸上,她迅速移开了目光,心里乱跳,那是引起小凡心跳的第一次对视。
      李北京,来自北京。中等略高的身材,虽然天庭饱满地阔方圆一副好模样,但是有些消瘦,走起路来目不斜视快而轻,寒光剑影,犹如一阵疾风扫过,人送外号“旋风”。连队出操,李北京打头大步流星,排尾就得一路小跑。常常惹得小个子怨声载道,每到这时,他就会冲着女生排打头的孟小凡坏坏的一笑。

      一对白色的蝴蝶在小凡头上盘旋,小凡仰着头不禁微微笑了。
      小凡和排长范红住在一间宿舍,排长选择小凡同宿舍多少动了点心思。范红不喜欢孟小凡,小凡少言寡语很少扎堆,“哼,搞不好团结怎么进步?”特别是小凡的两条大辫子,范红看见就来气,“像个革命战士吗?”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帮助这个不积极要求上进的孟小凡,首先,必须动员她剪掉那两条辫子。
     “孟小凡,你什么时候能把你那小资产阶级的辫子剪掉?”
      宿舍里剩下她俩的时候,范红显然不是商量的口吻。
      孟小凡暼着胖乎乎的范红,反感范红的一本正经,心里嘀咕着:“哼!就你革命?臭美!”小凡不屑的斜着范红翻在兵团服外边的假领子。
      孟小凡没有理睬范红,拿起正看着的报纸,扭身走出了宿舍。范红被激怒了,追了出去,冲着孟小凡的背影大声喝道:“孟小凡,你给我站住!”
     “我去连部还报纸!”孟小凡把声音丢在身后。
      范红也往连部追去,跟在小凡的背后厉声喊道:“孟小凡,你要是这个态度,晚上要在全排做检查!”
      孟小凡停住脚步回身和范红四目相对,“我检查什么?”她指指头顶,“我的辫子吗?”小凡的口吻把范红气的满脸通红,粗壮的五指点着小凡,她刚要再说什么,只见宿舍东边疾步过来了李北京,正往连部走来。看见李北京,范红脸色才慢慢好转。
      范红是团支部宣传委员,李北京是她钦点的板报组组长,李北京的一支笔,小有名气,有了他,范红这个宣传委员省了不少心。
     “嗨,干嘛呢?又让孟小凡剪辫子呢?”
      李北京笑嘻嘻的问。李北京知道,范红就看不上小凡的辫子。
      李北京走到了范红身边,悄悄地半是严肃半是玩笑道:“行啦,批林批孔那一大堆批判稿得赶紧招呼了,别跟她的辫子较劲啦啊。”
      范红只上过六年小学,现在的知识都是从报纸上照搬,似懂非懂。因为她根红苗正,团支部分工让她当宣传委员。可是那些没完没了的批判稿呦,搞的范红经常满嘴起泡,幸亏有了李北京,范红正琢磨再成立个理论小组,让李北京当组长,自己这个宣传委员就更省心了。
      想起马上要召开的批林批孔的批判会,范红又急的皱起了眉头。“你回排吧。”她背对着孟小凡说,小凡扭身进了连部,把报纸交给文书,转身离开了那里。
      “李北京,团支部布置的批判稿件,你可抓紧写啊。”
      范红不告诉李北京是替自己写的,李北京也不捅破。
      “没问题呀。”
      “小凡!”
      孟小凡刚刚担起扁担,听见喊声扭过头:“哥哥!”
      小凡扔下扁担朝一个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的黑瘦男子扑过去。
      这个男人比小凡高不了多少,脸庞黝黑,鼻梁纤细,一副眼镜的白边有些夸张,但也装点出几分文气。他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裤子膝盖补着深色的补丁,脚上穿着一双解放鞋,头上带着一顶和衣服差不多颜色的单帽。显得有点滑稽。
      小凡非常崇拜自己的大哥,大哥文革前就在医学院毕业了,别看大哥长的一般,那把手术刀在市医院可是小有名气。
      “大哥,你怎么来了?”小凡抱着哥哥的胳膊问着。
      大哥没有回答小妹,他附身拿起小妹的扁担,担着水跟小妹并肩走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妹妹张口,这次他受父母之命,让小凡回家定亲。那个男人他见过几次,哪次嘴里都喷着浓浓的酒气。但是他不敢违背固执的父亲,他自己的婚姻,就是父亲的安排。
      小凡的大哥在医学院有个女朋友,知道他要结婚,女友失望的恨道:“你真没出息!”
      想着自己从结婚到现在两个孩子了,跟妻子仍形同陌路。哎,小凡啊,哥也愿意你过得幸福啊!他心里怕小凡跟他哭闹。
      小凡的大哥在连队住了两天,正赶上女排帮着猪号起圈,大哥默默地抢过妹妹的扁担,柳条筐往外渗着粪水,大哥咬着牙担起沉重的担子。
      “小凡,累吗?”哥哥有些心疼。
      “哥,这还是轻活呢。”小凡趴在哥哥的膝盖上,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哥哥决定把父亲的安排告诉妹妹,并且下决心要说服小妹。

      临行前的晚上,他和妹妹来到了宿舍后边坐在田梗上。秋天了,秋风阵阵,钻天杨的叶子哗啦啦,在阵阵蛙声里,飘来飘去,只有秋灌的渠水默默地流淌着。
      听了哥哥的话,小凡顺手抓起一把野草,一截截的扯着,这双手依然纤细却是皮肤粗糙:“大哥,你过的快乐吗?”大哥抱着双腿看着渐渐泛出来的星星:“可是小妹,看看你自己,你以后就永远这样了?”沉默了好一阵,“大哥,”小凡歪头冲大哥一笑,不好意思的说:“我有男朋友了。”        
      大哥放心的走了。
       李北京和孟小凡在全连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地谈起了恋爱。
      在那个自然科学和文化知识都匮乏的年代,文学爱好是异性男女相互倾慕的纽带。李北京不仅爱好文学,接触他小凡才发现他更痴迷数学,他在沙丘上给小凡做着各种演算,他对小凡强调着数学的逻辑性有多么的严谨,这严谨把一切无法证明的东西变得毫无意义,他给小凡讲述着埋藏在数学世界里的罗曼史。李北京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孟小凡的心灵深处。
      多少个夜晚,伴随着漫天的繁星或者是明亮的月亮,小凡伏在李北京宽大的胸前,小凡陶醉着。数学也好,契科夫也好,宇宙迷宫也罢,什么都变得那么遥远,她眯起眼睛对着李北京付下的头颅,夜幕下,李北京轻轻吻着小凡的眼睛,脸颊和嘴唇。
      平静的日子荡起了波澜。1973年,李北京被推荐到北京上大学,再过几天就要离开连队了,孟小凡心里又高兴又烦乱。坐在沙包上,看着身边的李北京内心稍有安定,她搂着李北京的胳膊,默默地不发一言。回到宿舍,小凡心里泛起隐隐的不安,李北京是大学生了,自己的未来呢?小凡心里像是塞进了厚厚的棉絮,沉重而茫然。

      内蒙8月末的夜晚,已经有了秋天的寒意,小凡躲在李北京的怀里,看着深邃的星空,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相互亲吻着默默地等待着别离。
      忽然,李北京把小凡整个拥在怀里,疯狂地解开了小凡的上衣,他把头深深的埋进小凡的胸膛,吻着,喃喃的说:“小凡,等我!等我!”
      孟小凡被即将的别离切割的心痛,这心痛让她丢掉了女孩最后的羞涩,她拥过李北京的头,紧紧地靠着自己的胸口……

      李北京忽然就走了,他妈妈亲自接走的。
      知道就要别离,可是小凡绝没想到李北京走的这么突然,没想到李北京以这种方式离开兵团。

      李北京的不辞而别,小凡心里如坠深渊,一阵阵加重着不详的预感。果然,9月开学了,李北京仍然没有一个字寄来。孟小凡虽然深深爱着李北京,被深爱搅得心绪烦乱,但是自尊使她绝不可能主动给李北京写信,哎,无可奈何花落去吧。
      李北京对母亲的到来也很吃惊,他跟着通讯员气喘吁吁跑到连部,看到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李北京一下子愣住了:“妈!”

      一个小时以后,李北京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火车缓缓驶出站台,李北京站在车窗前,目送着生活了4年半的连队,渐渐地,兵团在他眼里消失了。李北京想不到自己和小凡竟然是如此无言的别离。

      李北京预感到是自己的信惹了祸,接到录取通知,李北京给妈妈写过一封信,说了和孟小凡的恋爱关系。在火车上,他几次张嘴欲说,看着母亲的花白头发,又咽了回去,母亲只有47岁,怎么这么苍老了呢?母亲一直紧紧闭着眼,似睡非睡,一言不发。
      一路无话。早晨到了北京。在大院门口,李北京发现几个孩子围着一个驼背的老人,老人站在楼拐角,面对着墙壁,一只手解着裤子,一只手护着头。身边的母亲“呼”的跑过去一把抱住了老人,她扭头呵斥着那些孩子,孩子们齐齐的喊着:“疯老头!疯老头!”一哄而散。老人看见母亲,抓住母亲的手,嘴里含混的说着:“尿,尿。”
      李北京登时愣在那里,那是自己的父亲!
      “爸!妈!”李北京扔下提包,跑过去抱住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泪如雨下!哽咽着:“妈,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对儿子说呢?”李北京心疼着。

      李北京兄弟姐妹三人,弟弟李北方在延安插队,妹妹李北燕在东北兵团。父亲病成这样,孤单的母亲内心经受了怎样的疾风暴雨?他再不能对母亲说他和小凡的事情,起码现在不能说!

      开学了,坐在教室里,李北京的身心才渐渐安静下来,平静的心里还是会浮现出孟小凡的影子。自己的不辞而别给小凡带来的是多么沉重的伤害!更让李北京辗转愁思的是到现在无法给小凡一个解释,他几次提笔几次放下。

      李北京的不辞而别,小凡被重重的击伤了。麦收结束,收割胡麻,收割玉米,割芦苇,大地被收割的干干净净。小凡个高,是排里劳动的主力,一个秋天的收割,小凡使坏了五把镰刀。她喜欢这种劳累的麻醉。
      周日小凡赖在被窝里,呆呆的看着阳光一点点充满房间,她懒得早早起来,也不认真的梳洗自己。星期天可恨而漫长。她不住地拷问着自己的大脑,这个人类进化最重要的器官,为什么这么固执的把李北京塞进心里,在那里颠来倒去,把温馨变成了心脏上一把锋利的尖刀?

      73年公开招生,招工,招兵,都会在连队卷起一阵龙卷风,战士都会一阵阵异常惶恐。但是范红觉察了小凡似乎更陷在难以自拔的苦恼中。她回想这两年每次有事找李北京,李北京不在的时候,孟小凡也不在。看着孟小凡魂不守舍的样子,范红心里确定这俩人关系不正常。

      小凡的大哥刚刚下了一台手术,身心疲惫的走出手术室,传达室的大爷向他走来,手里晃动着一封信。他接过来看到是妹妹连队的地址,却不是妹妹的笔迹。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妹啊,千万好好的啊!你要出了什么事,哥咋向父母交代啊!”上次私自替父母做主答应妹妹的事情,父亲气急败坏。
      信写的很简单,传达了李北京母亲不同意他们交往,希望家里帮助做好小凡思想工作的意思。
      小凡的大哥甩着信纸,轻轻一跺脚:“哎!”
     “小凡啊!你可要坚持着啊。”哥哥知道,妹妹这次遇到了致命的打击!

      他再一次来到了妹妹的连队,这次是他亲自给妹妹看好的对象,那人是他们医院的麻醉师,刚刚转业的复员军人。他下决心说服妹妹回家成亲!只有离开那里,大哥觉得小妹才能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孟小凡站在一棵高大的钻天杨树下,双手紧紧搂着树干,牙齿“得得”的打着寒战。她无数次在心里回避着那个噩梦:“不要乱想,李北京不是这样的人。” 心里浮现着李北京诚恳深沉的眼神。可是噩梦还是来了,她难以抵制内心膨胀漫延的冰冷。乌云早早的送来了黑暗,纷纷扬扬的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花,雪花落在了小凡的头上,身上,钻进了小凡的脖子里。哥哥连抱带拖把小凡推进了宿舍。战友都睡了,小凡钻进了被窝,被窝里也是冰冷冰冷,小凡卷缩成一团,任凭寒潮在心底翻滚,浑身瑟瑟发抖。
      李北京走了,从此他将改写自己新的历史。而李北京从没给过自己任何承诺,自己凭什么坚信这份感情?因为他的拥抱?因为他的亲吻?而今恰恰是这些瞬间记忆更让小凡觉得失恋的伤心和难堪!

      连队同意孟小凡回家结婚,小凡纵然心内百转千结,也再没有理由拒绝大哥的好意。她知道,她和李北京结束了!
      小凡答应春节回家结婚。大哥稍稍的放了一点心。

      11月下旬了,内蒙已经一片冰封,大地冻得硬梆梆的,宿舍里,炉子泛出淡淡的火苗。小凡今天来了“那个”,小腹坠胀,腰像要断裂的疼痛。
      看着小凡蜡黄的脸儿,范红说:“孟小凡,今天往地里送肥,你就别去了,留下来写排里今年的工作总结。”小凡感激的看着范红。范红对小凡说话还是那么生硬,但是生硬里含着许多关怀。 
      李北京离开连队后,范红什么也没问,但是她暗暗的照顾着小凡。兵团生活已经4年多了,她自己的热情已经随着频繁的思想改造和繁重的劳动,渐渐冷却了,她虽然没有爱过,但是20岁的范红也知道,恋爱,已经是我们心灵里最后的自由了。看着终日无语的小凡,范红感受到小凡深深的痛苦。范红一脚跨出屋门,反身又回来了,看着小凡张了张嘴,好像瞬间丢失了准备好的话。
      小凡自己留在宿舍,捅旺了炉火,她攥着钢笔两眼呆滞的一下下戳着牙床子,思想无法集中。一手捂着肚子蜷着腿靠在被子上。孟小凡游离的眼神扫视着北墙壁上隐隐冻住的霜花,眼光顺着抹布一样的墙壁滑到身边。
      枕头底下压着李北京临走送给她的手抄《普希金诗集》。她吟咏着普希金的诗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孟小凡咧了一下嘴,嘲笑着自己。
      她忽然下身一热,生命里的废墟离她而去。她翻身下地,在旺旺的炉火上,烧了满满一大桶水,然后慢慢的解开了辫子,霎时酒红色的瀑布顺着她的脖颈宣泄而下。
      小凡把头发浸在水里,然后托在手上轻轻地一截一截的搓着。

      这是一对从不示人的辫子,除了同宿舍的战友,她怕惹麻烦。只有李北京解开过她的辫子。看着瀑布似地过膝的曲卷的头发,那个大男孩惊奇了,他小心翼翼,跪在沙包上,用手指轻轻地滑来滑去,放到嘴边轻轻地吻着,又用黑纱似地头发蒙住了自己的脸庞,李北京把小凡连人带头发揽在怀里,喃喃的说到:“小凡,永远不要剪掉它!”

      小凡手里发狠的揉搓起来,心里一阵难过一阵愤恨!
      洗好了头发,孟小凡站在贴满冰花的窗前,用梳子仔细地梳理着,她贴着发根梳到耳际,反手把头发揽到胸前,一下下拢着,一直拢到长到膝盖的发梢。
      窗外,寒冷刺骨,屋里炉火正旺,水桶里的水泛着热气,弥漫着。
      梳好了头,小凡把它披在身后,随手套上了发白的棉大衣,把一头黑发塞在棉大衣里,又抓过和棉大衣一个颜色的棉帽子扣在头上,顺手把李北京亲手抄录的《普希金诗选》揣在兜里。她觉得心里发闷,趁着全连战友出工,自己出去走走。

      宿舍周围裸露着随意生长的那些树木的枝枝杈杈,穿透它,一片辽阔的坚硬土地尽收眼底。冬风呼啸,地面卷起阵阵沙尘。北面远处灰蒙蒙的阴山山脉连绵不绝的向西南隐去。小凡习惯的走向东北角,那里平整的土地忽然起了褶皱成锥形向外延伸了一片沙丘,沙丘的中间居然还有一个海子。
      在这片无垠的大地上,小凡和战友们几年来致力于严格的思想改造和艰苦的劳动磨练,李北京走了,小凡问着自己:“你真的喜欢和这块土地自然的共生吗?”

      这次大哥来,小凡顺从了大哥。自己的恋爱,就像这风卷残沙,一忽儿就随风飘散了,小凡在忽然的飘散里眩晕,踉跄。
      孟小凡垂头顺着宿舍后边的渠梗走着,便自然的走到了沙丘里,来到了海子边,这是她和李北京营造的一条属于他俩的爱情小道。今天小凡孤单的呆立着,看着海子,水面一片冰层。海子的四周,稀稀疏疏的长了一些芦苇,被牢牢地冻在了冰面上。
      孟小凡找到属于自己和李北京的那个沙包,双手抱在胸前坐在了那里,分别三个多月了,她第一次来到了和李北京约会的地方。小凡捧起了一把沙子,冬的沙土冰凉冰凉,顺着小凡的指缝流着,她看着沙子一点点从指间滑落。
     “我要走了,回去嫁给那个从没见过面的男人,然后生娃,然后……”“如果我生来只是遗传生命的载体,是致力于生命的传递,何必还要经历这样麻烦的人生之路?”“怀孕生子,这就是我的人生?”小凡反复的问着自己。
      小凡落泪了,这是李北京走后,孟小凡第一次流泪,冰凉的泪水滴落在同样冰凉的沙土上。

      在兵团谈恋爱,小凡知道自己是和李北京坐到了一条激流勇进前途未卜的船上,她们曾经要勇敢地共同冲到悬崖边上,而今顺着瀑布粉身碎骨的只剩了自己。
      “李北京,你真的这么快就要重塑你的历史?你的爱?”

      孟小凡下身热流一阵阵的淌出,坐在冰凉的沙土上,小腹阵阵疼痛。小凡心里的念头百转千回,她泪眼婆娑的站了起来,走到了海子的冰面上。
      脚下一股冰冷钻进鞋里,小凡身体寒战不止,想起了李母,想起了不辞而别的李北京,想起了即将回家延续生命的使命,这乏味的生活啊,忽然让她感觉到了毫无趣味的生命的累赘。
      她脱掉了大衣,摘下了帽子,随手把那本手抄的《普希金诗选》放到了帽子里,用棉大衣盖住了冰面上的帽子和书。
她抬起头,一步步从冰面上向对岸走去。一阵北风吹过,撩起了小凡酒红色的长发。
      孟小凡走在冰面上,寒冷里,四周一片寂静,残苇呆立在冰层之中,无言的望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头上一只寒鸦“扑啦啦”,被这奇异的场景惊飞了!
      孟小凡此刻心内无比安静,终于可以掌握自身的命运让她充满自信。
      她坚毅的走在冰层上,忘记了悲伤,寒冷,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她走着,走着,坚毅地跟生命做着最后的告别!随着一片“咔嚓嚓”的冰层断裂声,孟小凡微笑着走进了冰水中。

      冬天黑的早,暮色中,范红和战友们看见了海子里冻在冰上的棉大衣,那本手抄的《普希金诗选》,还有一缕酒红色的长发!战友们提着马灯,齐刷刷的黄色光柱隐弱地射向了海子中央。
      寒假快到了,李北京受不住内心的煎熬,终于向在延安插队的弟弟倾诉了心事。弟弟李北方当年自己销掉户口跑到了延安,父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是延安的新农民了。他和哥哥有着完全不同的性格。
      看了哥哥的信,李北方立刻回信,告诉哥哥他马上回京帮助妈妈照顾爸爸,要哥哥寒假回连队把小凡接到北京来。
     “哥,你该早点跟我说啊,半年一声不言语,哥这事办的真不地道。”
     “哥不必有那么多远虑,家里还有我和北燕呢。走一步说一步呗!”

      李北方埋怨着安慰着,李北京徒增信心!李北京看着弟弟的信,“啪”的一拍桌子,一扫半年来心中的愁闷,他急着给小凡写信,写了揉,揉了写,积攒下满腹的话不知如何写起,见面再说吧。李北京惦记着小凡,望眼欲穿盼着寒假!盼着尽快见到小凡。

      终于又飞向那个让他心心念念难以忘怀的地方!李北京在车厢过道里,一直接一支的吸着烟,想象着孟小凡的吃惊模样。他的挎包里有带给小凡的蓝色发卡。孟小凡说过,喜欢宝石蓝色的发卡。小凡边说还边背过身子,一只手把两个辫子拦腰拢在一起,“就别在这里。“小凡轻盈的扭过腰肢,笑着问李北京:“好看吗?”

      小凡柔软的腰肢扭来扭去,笑的甜蜜纯真,那个模样烙印在李北京心里,他好想一下子飞到连队,把他的小凡搂在怀里。用他的怀抱抚慰那颗受伤的心。
     “小凡啊,见了面,狠狠地打我吧。”“但是小凡,我发誓,李北京从来没有背叛你!”

      李北京转遍了东单,王府井,大栅栏,才买到一个深蓝色的发卡,他要当面给小凡带上,然后带着小凡回家。
      李北京终于来到了连队,世界上却再也没有了孟小凡!

      他独自坐在那片沙丘上。冰封大地,沙包吮足了寒气直逼李北京的心脏!北风阵阵,团团沙舞,围绕李北京久久不散!沙丘和海子依旧,半年光阴,却是物是人非!李北京的心也随着孟小凡沉入了冰封的海子。
                  
      你是风儿我是沙,
      此情缱绻暮云霞
      平生谁解痴心事,
      相伴相携处处家。

      2009年初秋,一男一女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找到了这片寂静的沙丘,寻寻觅觅来到了被沙丘围着的海子边。他们把怀抱的提包放在海子边上,又从身上的挂包里取出了四只红蜡烛深深的插在了沙土里,红烛的前边摆放好了那本手抄的《普希金诗选》,书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只宝石蓝的发卡,还有一只精致的小小的骨灰盒。
      李北方,李北燕带着哥哥的遗骸来到了让哥哥一生梦回萦绕的地方。
      红烛四周一阵微风裹着轻柔的沙粒,绕着闪烁的烛火,飞舞着。
      
      李北京,十年浩劫后的第一批博士,年轻的副教授,86年因患肝癌去世,享年38岁。
      李北京,终身未娶。

2011年12月25日 09:04
浏览量: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