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战友的拍照 忆远去的父亲
耿耿
看到一位熟悉的战友所拍冯玉祥将军马啸长空威武雕像的照片,看到有战友为他拍的内蒙古五原县义和渠照片所讲述的义和渠的故事,又目睹了该战友在呼和浩特公主府公园里为傅作义将军题词的抗战烈士纪念碑文拍照,心中无限感慨。
父亲的前半生与冯玉祥将军和傅作义将军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而我这一辈子都不爱关心中国历史,都不熟知这二位将军的爱国英雄史料,看到战友不辞辛苦的异地拍照历史印记,看到战友对历史的关注与尊重就一个字“愧”啊,我太愧对我的父亲了。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父亲解放前的那段详细经历。只知道父亲从小爱读书,三十年代军校毕业后曾是冯玉祥的部下,抗战时期参加过著名的台儿庄战役,在浴血鏖战的阵地指挥所里参与指挥数日直至最后战斗结束。一九四八年父亲随傅作义在京和平起义后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不久又从北京军区调入内蒙古军区,于一九五四年转业到地方工作。
遭遇抄家
我只是在初三时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文革中受到完全相反的双重革命的教育后,来自革命军人革命干部家庭的我竟然是狗崽子。身心倍受打击既自傲又自卑的我于六九年努力争取去了兵团,就是想让人们知道,狗崽子的我不是狗崽子。其实那时的我也很幼稚,人堆里,哪来的狗崽子?都怪那个疯狂的时代扭曲了人性,才造就出这人类的异名。
记得六八年秋,已过了文革初疯狂打砸抢抄的恐怖,却突然一辆大卡车载着几位男女红卫兵停在了我家的门前,他们下了车进门就动手乱翻,母亲大声的制止镇住了几位大学生,他们称是工学院的学生,在统战部发现了我父亲的大名要施以革命行动,母亲立即拿出一个手绢包,向他们出示了两份有彭德怀大印的转业军人证书,同时还有父亲的好几枚黄灿灿的立功奖章 及受奖证书。他们有些傻了眼,但还是以例行公事为由把我家翻了个乱七八糟,大概没他们想象中需要的武器变天帐金条银元等东西,最后只拿走了父亲的一摞笔记本。过了好长时间,大概没发现什么罪证又如数退了回来。我随手翻阅了那些笔记本,大都是父亲的工作笔记和学习笔记。在其中一本的扉页上,非常漂亮的两行大字映入我的眼帘并永刻在了我的心里,上书:敬赠中国共产党最忠实的朋友耿泽山。
我家的两大谜(1)——“吃党的饭”
对于父母亲周围的同事们及邻居们,我家的生活情况似乎是一个谜。我们五个孩子相继出世,间隔最长的相差两岁,我与姐及大弟上下都只相差一岁半。大弟出生时家里姥姥还健在,却雇一保姆阿姨专门照看他,后因保姆社会关系复杂,被部队终止劳动,二弟出生后直接送到麻花板村的一位奶妈那里抚养,不久父母双双转业,于是我和大弟被分别送进内蒙一幼和内蒙直属机关幼儿园。姐因之前已入军区幼儿园就一直挨到上小学。象我们这样的多子女家庭尽管父母是双职工,但两位普通干部的他们如何会有这样的经济能力呀?用我父亲文革初对我们说的话就是:“你们都是吃党的饭长大的”。这里不包括我的三弟,因他出生时,父母已经转业到地方了,“党的饭”只给夫妻双方都现役时的子女,每个子女每月二十元的抚育费,我们姐弟五人中,有四人享受了“党的饭”。
我家的两大谜(2)——高职低就 高官平民
我家还有令人不解的是父亲在旧军队官衔不低,为什么转业后却是一般干部?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因父亲起义之时怕自己的官衔招来祸患就低申报了级别;二是因解放初,部队的大批干部战士都没文化,全军开展了向文化大进军的扫盲教育,从北京华北军区二处调来内蒙的父亲参加完镇反肃反后就成为军事教员兼文化教员了,转业时,管理部门未作调查,本是已在享受团级待遇的父亲就按教员的最高级别定论转业了。结果父亲到了地方只比母亲高一级的工资。
在地方,母亲一经发现父亲的工资级别弄错后立即要去部队理论被父亲坚决制止。母亲觉得,级别高低就意味着工资的高低,它关系着一家老小八口的生活质量。父亲的级别在起义时已经人为的弄错了,转业后不能一错再错了,父亲宽慰她说:“党对咱家照顾得够好了,你别再给部队添麻烦。”父亲还常对母亲说:“比起别人家,咱家的生活已经很好了。”就这样,父亲从五四年转业每月拿着普通干部级别的八十几元的的工资直到最后。
父亲的抉择
父亲一生不图功名利禄,他虽开始从军于国民党部队,但他同情广大的劳动人民,向往光明,父亲信仰共产主义亲近共产党人,(接触过李宗仁先生和吉鸿昌等爱国人士)最终选择了追随中国共产党。四九年北京解放前夕,大批国民党遗老遗少逃往台湾,父亲当时是接到了去台的命令,他冒着被枪毙的危险提出了不去的两大理由,一是姥姥跟随着父母亲生活远途去台不方便,再者姐姐刚一岁左右,母亲那时有孕在身正怀着我。大概当时想去台湾的人太多不好解决,父亲的要求正好中和了当时的矛盾,就这样,父亲带着母亲姐姐和姥姥还有未出生的我留在了大陆。
说到父亲拒绝去台一事,母亲说,“那时可真险啊,军人违抗命令说枪毙就枪毙,你爸爸是提着脑袋留下来的。”
低调做人
父亲为人谦和,做事沉稳。一辈子都是在低调做人。教育我们子女从来都是“学习好不要骄傲”“生活上不要张扬,眼睛要向下看”“老实人终究不吃亏”等等,其实这也是让我们儿女在低调做人。五七年之前,父亲已转业在呼市教育局工作了,那时我家还在城北的麻花板,离城区较远,因交通不便,父亲又没有自行车,每周才能回家一次。一个周日,父亲值班不能回家,母亲便带着姐大弟和我三个孩子坐着人力三轮到城里看父亲,父亲一见三轮车顿时不悦,说母亲太不注意影响,看到我和姐姐头上扎的粉沙蝴蝶结也不高兴,埋怨母亲搞特殊。有时母亲在家里念叨机关里同事的不对之处,父亲就对母亲说:不要在背后议论人,要多看别人的长处。确实,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听到过父亲说谁不好。
大概也皆因父亲这样的低调做人,他的学识令同事们仰慕,他的涵养令同事们钦佩,父亲的人品更受到人们的敬重。自转业后重大的一系列政治运动,父亲没事。尤其是在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文革期间,受学生爱戴受学校教师们尊重的父亲 基本没受多大的触动,平安度过了是非灾祸的漫长岁月。
文革初期, 姐 大弟和我三个上中学的孩子在学校受到“右派学生”“狗崽子”的待遇,当我们得知自己是“吃党的饭长大的”,得知父亲的级别等问题时,上初二的大弟委屈至极,他哭着反复念叨着一句话:“爸爸为啥不往台湾跑?”
爸爸为啥不往台湾跑?
是啊,“爸爸为啥不往台湾跑?” 我想,回答大弟的这一问题并不难。
一九七八年国庆之前,已离休在家的父亲接到学校的邀请参与大合唱《长征组歌》的排练,那年,父亲已接近七十高龄。他不顾年迈积极到校参与排练,回到家里还抑制不住兴奋,挥动着手臂打着拍子哼唱练习。周末,我带着两岁的女儿回娘家,父亲抱起他可爱的外孙女,嘿呦嘿呦的哼着《长征组歌》里的唱段,尤其唱到那句“四渡赤水出奇兵,毛主席用兵真如神”时,把我女儿双手举得高高的。那份得意那份幸福就不用言表了。
一九八九年的元旦,在父母家中,我及姐 大弟 三弟四家与父母亲共度新年,老少三辈十几口子围坐在丰盛的饭桌旁边看电视边吃饭,电视中正在播放电影《血战台儿庄》,那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冲锋陷阵的镜头,那前赴后继赴汤蹈火的一幕幕血淋淋的战争场面令父亲激动起来。他当时就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不顾做过胃切除手术刚刚两个多月,手舞足蹈的讲起电影中的真实情节来,可能是高兴喝了点酒,父亲面色红润眼里放着兴奋的光芒,他告诉我们:电影里能这样表现台儿庄战役已很真实了,事实上的情况远比电影里表现的战争场面更残酷更惨烈…… 我们从未见过文静的父亲如此的激动,电影勾起了他对那个遥远的战争年代的回忆,父亲是在感怀那群为了中华民族不惜牺牲个人身躯的抗日英烈们。能够看到后人终于以电影的形式告慰那些为国捐躯的亡灵们,父亲知足了。
就在元旦过后不几天,父亲感觉不适再次入院,两周后病逝。在父亲存有意识之际,一位曾是黄埔毕业的老朋友(文革前任呼市某民办中学校长)前来探望,向他报告了大陆与台湾通邮的消息,父亲听后眼睛顿时睁大了有神了……解放台湾是祖国大陆的政治目标,也是父亲心中的一个不了的心结啊。在母亲最后的一次探望中,清醒中的父亲对母亲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我这辈子没有愧对国家,没有愧对咱们的中华民族”
我的大弟,你说说看,北京解放前夕,爸爸为啥不往台湾跑呢?
父亲的文采
一九八二年,父亲接到中国历史档案馆文史资料的征集信函,父亲经过认真的回忆撰写出了文稿,他不顾年已七十三岁的高龄,在母亲的陪同下坐火车来到北京,他要把文稿亲自送到中国历史档案馆,以接受编辑人员们提出的一些问题。父亲说:“历史的东西不能马虎。”在后来出版的《名人传记》书中,刊登了父亲的一篇文章《叛离蒋介石的名将们》,当时出版部门资费不足只付给父亲少部分稿酬,直到九十年代初,才将另一部分稿酬寄给了父亲,同时还寄来了一封信函。在那信函中先为迟付稿酬道了歉,而后有这样一段话评价了我的父亲:“老先生的文章思路清晰文笔流畅......令我们钦佩的是对于老先生的文章,我们竟连一个标点符号都动他不得……”
可是母亲读到这封信时父亲已去世了三年,这笔迟到的稿酬连同热情洋溢的信函父亲已无法看到了。留给母亲和我们子女的只有对我父亲无尽的怀念及深深的崇敬之情。
姐姐与父亲
姐姐大我一岁半,比我懂事得多。她遗传了父亲勤学苦读嗜书如命的文性,秉承了母亲思维敏捷热情如火的性格。文革后期,高中没毕业的姐姐就与两位教授和几位大学生们在内大的一栋小楼里办报纸(红卫兵报),义务出报百期之多。对于采访摄影撰稿选稿排版校对姐姐样样在行,在小小的编辑部里,姐姐是学历最低唯一的女性,也是唯一的一名高中生。在后来几十年的不同工作岗位上,她始终没离开手中的笔,八九十年代就以大量的文学作品成为内蒙作协和中国作协的两级会员。姐姐是父亲最钟爱的儿女,是父亲的骄傲。
姐姐关注中国历史,关注改革开放后国家的巨变和民计聊生。父亲去世后,姐姐常常有意向母亲打听父亲过去的一些事情的细节,她在思考父亲一生的得与失。前些年,山东枣庄要筹建台儿庄大战纪念馆,组织机构给姐来函邀她参会商讨纪念馆为英烈和有功之臣们留名刻碑一事,姐对我们弟妹说,父亲一生不图功名利禄,没必要非把名字刻在枣庄的纪念馆里。她婉言拒绝了组委会,打算在新浪网发表博文纪念父亲,我想,姐姐的博文定会与我所写的角度不同,从而更具体更翔实更贴切更完整。我期待着。
我对父亲的愧与无愧
说到父亲,我总感有愧于自己的父亲,从小学起,父亲偶然发现我的字写得很不好,便亲自指导现身说教,为我讲解字的间架结构和排列艺术。我贪玩不虚心更不爱听,直到上中学,始终在写字上没有长进。在我几十年的工作岗位上,因为没有一笔好字令我好惭愧呀。幸好现在有电脑替代人写字,不然我这丑媳妇就真的难以见公婆了。
八十年代初,顺应时代要求我积极参加业务学习,父亲曾不止一次的督促我让我努力考取大学学业,我总以工作忙孩子小没时间为由,错过了学习的最好机会。至今,步入六旬的我仍没大学的一纸文凭,这是我愧对父亲的一件事。
姐姐有一专两本三个大学文凭,我一个也没有,从另一角度看,这既是我愧对父亲的事也是我无愧父亲的一件事。因为,在我工作的学校里,身为小学教师的我,为学校争得全国性的班主任工作奖,而此奖项竟是颁给中学的班主任的,学校只好把我带的小学班改成中学班级前去市里领奖;另有就是在学校搞教学研究活动中,许多具有大学文凭的中学语文老师竟然害怕我这个没文凭的小学教师,怕我这个教小学数学的听她们的中学语文课。为此,我得意,我好开心啊。父亲要求我达到的是大学学历的一纸文凭,我虽没有,但我无愧啊。
父亲以他的身体力行教育着我们爱党爱国,父亲虽没再参加共产党,但他得到了“中国共产党最忠实的朋友”的口碑。我虽没主动申请入党入团,但在兵团,我始终在努力做一名优秀的兵团战士并且入了团;回城后在工厂,我努力做一名好工人;在二十多年的教师生涯中,各届领导都把我纳入优秀教师的行列,许多不知情的新来的年轻教师都误认为我是共产党员,我偷笑但我也能感觉到,个别搞不正之风的人等对我的回避与排斥。我不怕,我常想:党员是什么?党员不就是要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在工作中任劳任怨不计名利吗。学校里工作的党员如果连起码的职业道德都不讲,还叫什么共产党员呀。
入党是个形式,我没这个形式,但我做到了党员应做到的——这,就足够了。每每想到此,我还愧对我的父亲吗?
今年正值父亲的百年诞辰,撰写此文权
当为了纪念我的父亲——耿泽山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