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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摸那个不属于我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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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文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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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时光的流淌,记忆中很多影像会被无数次冲洗,人们总说时间可以让人忘记、让人改变、让人磨蚀掉很多鲜活的刻痕,我却在一次经历中深深地相信,生命中有一种情感,会如红酒般日久弥香、如潮水般时时涨满心岸。在内蒙古刚刚开始进入秋天的这个8月,我接到了一个采访任务,前往黄河“几”字形的那个拐弯处,一个叫杭锦旗的地方。三十多年前,毛主席一声“屯垦戍边,寓兵于农”的号召,十几万来自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在千里内蒙边防线组建成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青春、血汗甚至生命的倾注,让内蒙古的很多地方永远留下了兵团的痕迹,当年杭锦旗曾驻扎有很多保定籍的兵团战士,而今37年过去了,带着初临内蒙的向往我将随他们一同“回家”……

——保定电视台《沟通》节目制片人 主持人 马文丽

2006年8月12日 星期六 阴 小雨

  一早从保定出发,大约11个小时后,我们乘坐的大巴士到了内蒙古呼和浩特。二十多位年过半百的兵团战士一路上重又回到了年少时代,有人特意带了手风琴来,“蓝天作帐,地作床,黄沙拌饭可口香……哪里最艰苦就在哪里安家,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是战场……”他们激情澎湃地唱着我陌生的旋律,唱着这些只属于他们的歌。还有人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保存得平整如新的老照片,那里定格着他们的青春容颜,也定格着那个时代的面孔。照片从车头传到车尾,我从中寻找着18岁的他们,象重温黑白老电影,亲近又陌生。我曾接触过很多与他们同龄的人,而这个群体却真的与众不同,他们象战士又象孩子一样服从命令听指挥,认真地唱着每一首歌,眼睛里满是激情。他们还习惯着30多年前的称呼, “××干事”、“××指导员”,我突然觉得这辆车变成了载着我的时空隧道,37年的往事在慢慢显影。长途跋涉中我新奇地、近距离地打量着这一群来自于遥远而又特殊年代里的人,只有车窗外的风景诱惑着我对内蒙古大草原的想象。
  经北京到张家口,只在期待,也许是因为熟悉,眼前并没觉得有什么,进入内蒙便不同了,视野中是红土和深深浅浅的绿草起伏相间,远山如黛,是窄窄长长的一痕,空气澄澈如水,即使阴着天甚或偶尔飘一阵毛毛雨,也能清楚地看到很远很远处的房子。大丛大丛的野花兀自开着,没有人去招惹它们,这里无论是牛羊还是花草都生存得自在。

2006年8月13日 星期日 阴

  昨晚睡得真香,似乎很多年没有这样的睡眠了,一觉醒来便已是清晨。早饭后又是看着美景赶路,与保定的酷暑相比,这里凉爽得出乎想象,而我更愿意在野外、在风中尽享这份清凉。中午到了鄂尔多斯市,多年前留在这里的兵团战友早早地就到高速路口等候了,看着车上和车下的人都互相寻找着、辨认着、惊喜着,我竟然有些莫名地伤神、有些孤单,也许是身在他们之中而情绪却游离于他们之外吧,有些不甘于做一个客观地记录者,我想走进他们的世界,又觉得太过艰难与遥远。
  下榻在鄂尔多斯饭店,刚进大厅,一行人的名单以及房间号、餐桌号、未来几天的行程和天气预报、还有这座城市的历史、风物、特产、名胜都已被印成了精美的小册子发到每个人手里,我的一点点落寞立刻被油然而生的温暖浸润。餐桌上每个人都找到了正反两面分别印有自己名字和城市简介的小卡片,我看到很多兵团战士都把它精心收藏起来,这份不经意间的礼物也将会成为此后多年他们记忆里慢慢咀嚼的滋味吧。接待我们的人说这座城市将用最高的规格迎接兵团战士们回家,我想这规格不一定是豪华,而是象那小卡片一般最亲近的温暖吧。
  午饭后,很多兵团战士不顾一路劳顿,在短暂的自由活动时间里,他们纷纷走上街头,尽管城市容颜的变迁已让他们找不回一点当年的影子、尽管他们喊了30多年的伊克昭盟连名字都换成了今天的鄂尔多斯,但面孔的改变丝毫没有让情感疏远,我听到有人说:哪怕只走一走鄂尔多斯的路、吹一吹鄂尔多斯的风、闻一闻鄂尔多斯的味道……这座2001年9月28号撤销伊克昭盟后新设立的地级城市,因羊绒、煤炭、稀土、天然气等丰厚的资源储备而常常被人们用“羊煤土气”来形容,五年来它飞速发展,如今已出落得大方而健壮,城区中处处是新建的高楼和点缀在楼群中的绿地、广场,在我看来它就像一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儿,蕴含着朝气,彰显着活力,我不知道在兵团战士们眼中,这座相识了37年的城市、这座留下了他们青春的城市,又是怎样的呢?
鄂尔多斯的政协主席王德宝是当年的兵团战士,现在他是迎接战友还乡的主人,下午四点专门组织了一个协调会,约了记者参加,我等时间在九楼房间的大落地窗前写我的文字,也远远近近地打量这座城市。窗外是轻松往来的车流,你似乎永远都不用担心会有交通拥堵,对面的楼房不很高,抬眼便能看到远处的草原。有点遗憾的是,很少见到民族建筑,除了街道两侧用蒙汉两种文字书写的店铺牌匾,你并不觉得它跟其他城市有何区别,只是天空开阔且蓝得欲滴,能让人的心情顿然高远,我相信当年的这片天定会更加迷人,在内蒙灿烂的阳光下,年轻或者说年少的兵团战士们作了一次人生的洗礼……

2006年8月15日 星期二 晴

  在鄂尔多斯我们有四天时间来体会这座城市,日程被安排得满满的,市容、工业、景区、兵团旧址,鄂尔多斯敞开了所有的门,想让兵团战士们好好看看它的模样。
  今天我们来到响沙湾大漠区,一接触它细软平滑的“皮肤”,便只有抚摸的愿望,但刚刚走进却要被工作人员套上一对“骆驼足”,这是我给他起的名字,其实就是一双长及膝盖的鞋套,捆绑好后走路更方便也更大胆,不用担心会灌满鞋的沙子,只是本想赤足踏沙的愿望只好这样感受骆驼散步了。我选了一匹英俊的白骆驼,在大漠上驼行一段感觉驼背上还算舒服,只是没有脚蹬,不知是信不过它还是信不过自己,总之紧张胜过潇洒。然而放眼大漠却突然间是另一番心情了。想想当年跋涉的驼队、远行的旅人,一番行程似乎前路未卜,定是有一个绿如翡翠的目标的吸引,才肯穿越这漫漫黄沙,给自己立下一个生死约定。一路上的琢磨砺炼让一颗心变得坚硬也温润……当黄沙在后,他们摸到的一定是自己的心!
  我们的目的地是杭锦旗,当年兵团3师23团驻地。那时候被称为“死亡之海”的库布其沙漠几乎隔断了杭锦旗与外界的联系,据说这里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歌中唱的“黄沙拌饭”并非艺术夸张,而是真实生活的写照,知青们刚来这里时没有房子,一群十几岁的孩子挖地窨子、搭帐篷、住柳芭房,在露天吃糜子米饭不知随风咽下了多少砂子。“屋”里没有床就睡在柴草上,天冷了,晚上睡觉不仅要穿着棉衣,甚至要戴着棉帽子和口罩。高强度的劳动、正值发育的身体和没有油水的食物常常让他们饥饿难耐,很多人从马嘴里偷粮食,马料中的黑豆拿来烤一烤甚至成了他们的美食,他们开玩笑说,那时候嗅觉极为灵敏,烤黑豆的香味很远都能闻得到。 我问很多兵团战士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选择自然环境如此恶劣的地方来?至少要有房子、有粮食啊?她们几乎用同样的回答告诉我:那么好的地方还要我们来干什么,我们就是要到最困难、最艰苦的地方去。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语言,竟无言以对……
  今天看来,我只能用草原的空寂与浩瀚来体会当年的困难与艰苦了。为了草原植被的休养生息,牧民们的牲畜都实行了圈养,我想象中“风吹草低见牛羊”、骏马奔驰在草原上的情形竟没有见到。 眼前茫茫无涯、绿海无边,尽管我们行驶在平坦宽阔的公路上,但它遥远得让你不知道会延伸到哪里,不知道在这漫无边际中它依靠什么给自己寻找方向。从兵团战士们谈话中我得知这就是创造了人类奇迹、纵贯库布其沙漠、长达115公里的穿沙公路!路两侧有草原也有荒芜的沙丘,那庞大的固沙工程在我看来也堪称奇迹,沙丘上无数密密麻麻的网格有效地阻挡了风沙的脚步,这里人与沙的抗争清晰可见。只是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任何建筑,所以当远处一座洁白的蒙古包突然出现的时候,竟顿生归属感,果然我们向着它驶去,今晚要住在鄂尔多斯大草原的蒙古包里。盛情的晚宴上,这里的人们用哈达、羊背子、蒙古歌舞这些草原上的最高礼仪款待回家的孩子,草原上的日落是在晚上八点半以后,而那时熊熊的篝火已伴着激情的乐声燃起,它点燃了记忆、照亮了星群闪烁的夜空,歌声、笑声、掌声、欢呼声在茫茫草原的夜色中回荡,老战士们尽情地融入其中,他们真的属于这里。如果有谁能让你一见钟情,我想你已经不再、不想也不能找出什么理由了。凉得透明的风是它抚摸你的手掌、浩淼深邃的苍穹是它拥抱你的胸膛,纯净出尘的星光是它注视你的眼睛,夜深了,一座座小小的蒙古包里还透着橘红色的灯光,兵团战士们与草原彼此守候,不忍入眠……

2006年8月16日 星期三 晴

  半个多世纪从心头掠过,岁月的磨蚀该使人变得坚忍。到了这个年纪不会有什么可以轻易打动他们,若有,那一定是藏在心底、从不随便触碰的地方,而就在今天,我看到了他们把这一处双手捧了出来。
  “巴拉亥”这个我第一次听到的地方,在这些老兵团战士心里珍藏了37年,据说37年前这里只是一个少数牧民聚居的地方,只有一个小卖部、一个邮电所,而这个今天在我看来依然枯涩的村庄,竟是这些老兵团战士身后巨大的背景和人生不变的底色!是他们日思夜想、刻在青春版图上的家园!烈日下,村民们不论老人还是孩子都身着盛装,他们在路口已等了将近三个小时,等37年前那一张张青春的面孔,等37年来在他们生活中依然随处可见的那一处处记忆的刻录者。而村民中还有应该“享受”这份等候如今却在等候的人群里的兵团战友。
  相见时刻,似乎风都停了,只有泪水在飞;相见时刻,时光真的倒流,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在每一次激情的拥抱中再现……他们彼此叫着绰号、喊着乳名、在每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里寻找着那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置身其中,只觉得自己是个有心无心的闯入者,我很难真正地知道这是一群怎样的人、他们有过一段怎样的岁月、那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但我同时知道并因此而震惊,我竟然触摸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时代!有一群人他们把青春种植在这里,然后又远远地离开了,此后经年,魂牵梦绕!他们想知道那颗青涩而饱满的种子是否存活、可曾生长、哪般模样?而今他们回来了,换上了那颗青春的心脏;而今他们回来了,穿行在依然熟悉的村庄,当年稚气的双手一砖一瓦建起的家还在,亲手烧制的红砖、无数次往返奔跑一天脱出的4000多块土坯、用单薄的肩膀拉着马车从结冰的黄河上一步一滑运来的石头,还都静静地镶嵌在上面,无言地等候了一万多个日日夜夜;高高的水塔还在,镇里年轻的领导向兵团战士们承诺,无论村里用地多么紧张,这水塔一定会留下来,就像你们永远矗立在这里;长长的水渠还在,它环绕着村庄依然浇灌着这里的土地,没有人能忘记,30多年前的那个深秋时节,堤岸决口,他们手挽手用身体在寒冷的水流中筑起人体围墙;还有兵团林中当年的小树今已亭亭如盖,无数的小树在它们周围延伸生长,一眼望不到边……临行前,他们排着队走向捐款箱,给巴拉亥的小学和孩子们再留下一份心意;临行前,他们含泪向着巴拉亥深深地鞠躬,是虔诚地祈祷还是永远地告别?是给青春的敬礼还是与岁月的相约?我已然同他们一样泪流满面,却又找不出情难自控的理由,是因为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了那个时代?是因为如此坚韧的他们竟如此脆弱的表达?是因为我在深深的遗憾中问自己,多年之后你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回忆?有那些往事能如此铭心刻骨?……

2006年8月17日 星期四 晴

  内蒙兵团从1969年组建到1975年撤销,不过短短六年时间,但这六年,十几万人用青春作了交换。来时他们也曾不谙世事、也曾豪情满怀。六年中,这里有年轻的生命永远地留下了,这里也有人生的誓言高高地筑起来,六年,岁月只是眨了一下眼睛,而这十几万兵团战士却挥洒了一个时代的风景。三十多年中他们几乎被遗忘了,就像临来内蒙前我又翻看了老鬼的《血色黄昏》,我以为他们只在多年前的小说里,而这些天我竟然在这片土地上、竟然和他们在一起……
  人生中无论经历什么,千万别让自己只选择轻松,那样我们将失去重量,将无所停靠、无以依附,而越是磨难似乎才越有重量。37年前,祖国一声“屯垦戍边”的号召,大多还是中学生的他们在“扎根边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选择面前,不仅没有计算得失,甚至愿意交付自己的所有。于是他们的青春被内蒙的风沙雕刻、激情被内蒙的雨雪砺炼。就像被种植在山野间无人照料的小树,他们追逐阳光、抵御磨难,迅速地成长、迅速地强壮起来。那段用年轻的肩膀扛起的刻骨铭心的岁月打造了他们的意志、熔铸进他们的精神,让他们能在此后的日子里,面对平淡的生活享受着巨大的满足,面对任何困难都无所畏惧。
  我听说有位老兵团战士身患癌症,儿子在外地读书,是周围的战友们联系医生、跑医院,日夜轮流陪护,以至于她把所有积蓄托付给战友们保管。他们形容彼此结下的是绿色无污染的战友情,而离开兵团的这些年,他们说日子过得富裕了、生活变得轻松了、眼界越来越开阔,接触的人也形形色色,但这份同甘共苦、弥足珍贵的友谊却再也没有过!
  重新回到城市,他们大多在最普通的岗位工作,但他们告诉我,现在住着有暖气的房子多幸福啊;尽管我只有中学文化,但我的孩子在读博士;我也参加过自学考试,不到两年拿下了全部课程;快五十岁了,工作需要得学会电脑,现在我是计算机高手;从没觉得有什么我学不会,从不相信有什么可以击得倒我!他们说那段日子给了他们坚毅、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够受用一生!生活中他们从不轻易谈论自己的兵团,只是默默地为自己曾是一名兵团战士而欣慰、而庆幸、而自豪。他们把自己的孩子叫“兵团二代”,此行中唯一的“兵团二代”是当年23团团长赵树农的儿子赵秋波,他是代已经故去二十多年的父亲“回家”的,记得在呼市他向正在编辑中的《兵团岁月》捐出了一万元钱,在巴拉亥他又为那里的小学倾其所有,我看到当地的黄凤翔老人提及赵团长时老泪纵横,我看到“兵团二代”把一抔巴拉亥的黄土小心翼翼地收藏,也许这是他之于兵团、之于父亲的所有表达,也许这是兵团、是父辈给与子女的最欣慰的珍藏。
 
2006年8月21日 星期一 晴

  凌晨四点了,从包头长途跋涉13个小时,回家竟无眠。十天来我努力体会他们的心思,依然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解释这个特殊的群体,来注解他们那个特殊的时代。一路上我常常把年过半百的他们还原成十几岁的年纪,想想他们练就的那一手盖房子的绝活,飞锹、吊线、把角、木工、瓦工,样样都行;想想当时男女战士“授受不亲”,可那次草原上突遇风雪,40多名战士外出劳动被严重冻伤险遭不测,为了救护受伤的战友,女孩子们情急之下把男战友严重冻伤的双脚暖在了胸前;想想14岁的小战士为了吃那几乎没有一点水分的、小小的沙漠水果——沙枣,竟差点被自己手中的镰刀砍断了手指;想想他们三年后第一次探家站在父母面前时,很多爸爸妈妈竟认不出自己的孩子……我特意带了两枝沙枣和红柳在车上,想在演播室里告诉所有的观众,在只有这些植物能生存的荒原上,曾有过一群鲜活的生命和他们一起生长……
  回程途中,连日来的激动,让很多人的嗓音都变得沙哑了,但为给司机提神儿,他们依然像战士一样分工合作,尽守职责,几个人轮流给司机讲故事、唱歌、说笑话,一路不断。几个小时不停,他们定是把一辈子的歌都唱完了。我甚至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深夜行车疲劳困倦,说不定会出危险,但心里却异常坦然,因为他们每个人都给我巨大的安全感,
  他们很普通,但他们真的不平常。

  结语:
  我和节目组的编导王晓东,用摄像机记录了这十天的行程,从11月28日起我们在保定二套每周二的19:00用连续五周的《沟通》节目,讲述这些兵团战士们的激情之旅。期待着您能和我们一起跟随他们走进37年前的青春岁月,感受这个特殊的群体,触摸那个不属于我们的时代。 

2007年7月28日 1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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