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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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昕燕

 

 

      宋正雅回京探亲时经人介绍认识了邵援朝。 邵援朝的父亲宋正雅未来的公公是区革委会副主任,正巧分管区知青安置办的工作。所以宋正雅是带着“商调函”回兵团的。

     

      宋正雅根本没有回连队,直接住进团部招待所,用三天时间办妥了全部返城手续后等来了“闺蜜”。“闺蜜”赶着小驴车拉着行李把她送到火车站,临别前宋正雅把一个纸袋交给“闺蜜”,让她转交曹长阳并说:“叫他把我忘了吧!”

      

      曹长阳是宋正雅那个连队的文书。因为他比一般战士少了些日晒雨淋,脸就白一些,手也嫩一些,多多少少还保留着一些城里人的味道。可是,在众多追求者中宋正雅之所以选中曹长阳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点。当大家在不知不觉中被磨难把身上城里人的味道替换成乡下人的味道时,很容易注视到这种残留,并本能地从羡慕中产生出一种对过去的缅怀之情,顾影自怜很容易就变成了某种诱惑。在这种诱惑的引导下,宋正雅经过周密的观察和分析发现曹长阳最大的特点或者说是优势,其实是比同龄人更成熟,更稳重,而且他的成熟和稳重不带半点油滑之相,是能与全连干部战士融洽到浑然一体的高超技巧。这很符合她择偶首要是可靠的原则。曹长阳的表达是含蓄的,为自己留着余地;宋正雅的表达是直接的,生怕有人捷足先登。俩人一拍即合,卿卿我我,甜甜蜜蜜地相恋了一年多,直到这次宋正雅不辞而别。

      

      一个月后宋正雅上班了。她被分配到一个很大的国营工厂,据说是当年苏联援建的项目,在这个厂上班到社会上是很有自豪感的。在劳资科报到后,又给了宋正雅一个惊喜,居然没有让她进生产车间,直接分进厂医务室当了“赤脚医生”。 几十年过去后,宋正雅都还记得第一天正式上班时心情激动的情景。那天她起早了也去早了,车间里还没人上班,连去食堂吃早饭的人也没几个。她背着个医药箱昂首走在厂区的林荫道上,箱子里装了不少的仁丹十滴水,还有些伤湿痛膏和红药水龙丹紫之类的应急药,送医送药进车间嘛,这是她们“赤脚医生”的本份。阳光从大杨树的缝隙中照下来,映着刚被洒过水的路面闪着点点金光,让她想起来这个厂是有洒水车的,报到那天看见过,兰白相间的车身和大街上跑的一个样,车身上还标记着厂名,让她很是震惊。鸟儿在树间清脆地啼叫,蝉声中夹杂着自行车的转铃声,这很象是一天紧张生产活动的序曲。一切都在提醒着她:用分手痛苦换来的新生活开始了。

       

     半年后宋正雅和邵援朝结婚了,新房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楼房,就在区委家属区里,离公婆的家仅隔一幢楼。

       

      邵援朝小时候有点贪玩,什么都玩,什么都玩不精也玩不长。他对正经事比如读书学习,工作持家之类的,抱定一个得过且过的态度,绝不耗费过多精力。68年之前他家住在胡同深处的一个大杂院里,邻里之中鱼龙混杂,既有落魄的八旗后人,也有天挢耍嘴皮卖手艺的把式,当然还有些看上去挺老实的小商贩和教员什么的。邵援朝的对生活认知的启蒙教育,就是拜托这些人和他们的子辈来完成的,那真是一个令人眼花撩乱而又十分有趣的过程。68年以后就大不一样了,卲援朝的父亲从一个商场的采购组长,摇身一变成了“财贸尖兵”的头头,从而被“三结合”进了区革委会。按说老家儿身份变了原本是件好事,可是大家却都客客气气地疏远了他,这让邵援朝很是郁闷失落了一阵子,直到全家搬去区委宿舍。记得那天来了两辆解放牌大卡车和二十多个“尖兵”,搬的搬,抬的抬,吆五喝六的好不热闹,最后连蜂窝煤算上也没装满一卡车。临走时卲援朝坐在司机室里,看着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眼泪差点流出来。

       

      邵援朝和宋正雅同在一个厂里工作,是运输队的卡车司机,在方向盘听诊器最吃香的年代里,他们堪称完美结合,唯一不足的是“听诊器”没有穿鞋。但不要紧,这不妨碍他们的幸福生活。有心的工友们会发现,每当食堂快开饭时,卖饭窗口排在十名以内的准有他们的身影,或者是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一个人来就买走两份甲菜,吃一份端走一份;两个人来时就很夸张,总是把两种不同的甲菜互相夹来夹去,甚至用勺子伸到对方饭盒里盛着吃。这种情况在宋正雅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后有所改变。变得两个人都不来买饭了,据说宋正雅害口后,为了保证她的营养,卲援朝每天都要跑到厂门外的小饭馆里按媳妇的要求点餐,点得留有余量,她吃完后由他包干。这可羡慕死全厂的女工了!
   
     十月怀胎后,宋正雅生了一个女孩儿,取名叫“邵一羽”。这个孩子的降生给全家人带来说不尽的快乐和喜悦,公公下班后什么都顾不上,先要看看、抱抱、亲亲他的宝贝孙女。婆婆虽然身体不好,却抢着干了几乎全部家务,除了平时的打扫卫生一日三餐,还要给儿媳加些有营养的菜饭,外加全部尿介子的清洗,每天累得直不起腰儿却总是乐呵呵的。只有邵援朝在忙乱中什么也插不上手,就会围着老婆闺女打转转儿,傻笑和添乱。这种异常的兴奋直到风风光光的办完满月酒才渐渐平复。满月可以下地后,宋正雅接管了大部分家务,让婆婆每天能回自己家休息几个小时。说实话,看着这位比实际年龄老很多的婆婆,她真的有些心疼。每当家人都走了,小一羽也睡着了,宋正雅就爱靠在女儿的床边上歇一会儿,瞧着那张甜美的小脸蛋儿,为她展望美好人生。

 

    小一羽好象读懂了母亲的心思,长得既健康又俊俏,三岁时已经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可是,就在那一年她们全家搬出了区委宿舍,重新搬回了胡同深处的大杂院。搬家时是个周末,卲援朝向车队申请了一天用车并交了相当的燃油费,全家老少齐上阵,把公婆和自己家的东西装了满满一卡车。说是全家老少齐上阵,其实并没有宋正雅的公公,因为他还在清理“三种人”的学习班里。
       
       宋正雅并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只是偶尔听卲援朝讲过他在这里的美好童年,所以她让这个被自建房挤得狭窄无章的院落,还有不足三十平米的里外套间搞得有些局促不安手足失措。幸亏是很多老邻居都主动出来打招呼,年青人索性跳上车搬东西,岁数大些的则拿着自家的扫帚拖把帮助他们打扫房间,加上邵援朝不停地和这些人问长道短,显出了这些年少有的兴奋,这才让她找到了一点家的感觉。忙活儿了一天,到了做晚饭的钟点,宋正雅看着堆在墙角旁的一堆锅碗瓢勺正发愁,卲援朝端来了一锅大米粥,还有一盘拍黄瓜一盘摊鸡蛋外加五张烙饼,说是隔壁张婶给做的。她这才想起半天没见到一羽了,忙问:“你看见一羽了么?”“好象是东屋李大妈带着呢。”婆婆有气无力地说。在窗外宋正雅看见一羽躺在李大妈的怀里睡着了,想必是这半天玩疯了,手里还拿着啃了一半的苹果。于是她的鼻子有点酸。
 
     三个月后公公回来了,经审查他的问题不算严重,组织上给了清除出区委班子和留党查看一年的处分,他终于又成了财贸战线的“普通一兵”。表面看公婆和以前并无两样,照常的谈笑风生,照常的忙忙碌碌,但是在静下来的时候宋正雅还是能感到他们精神上的痿靡。宋正雅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早晨用水管时往往要排队,而占用水管洗漱的人还边刷牙边和你聊天;晚上从护理班夜校回来,外间里的公公可能只穿着大裤衩就睡着了,手还搭在婆婆身上;夏天满院子的人都在一起打牌下棋,聊天神侃,让人有种他们全是亲戚的感觉。而到了冬天,有件事是宋正雅很久也没适应的,那就是解手。因为公厕是在院外的胡同里,她只好晚上少喝水少起夜,实在不行了就穿戴整齐快去快回,而公婆和邵援朝加上一羽都是在外间门后的尿盆里解决的。黑夜里每当被“哗哗”的声音吵醒后,她会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只好装睡还要发出轻轻的鼾声。为这事她和卲援朝抗议过,但抗议无效,久而久之她居然也适应了,再听到“哗哗”声时她不用摸床旁是否有人也能分辩出这是谁,因为公公“谢幕”的时间有点长。
 
     这一家人就这样平平静地生活了近十年。到了八十年代末,先是婆婆后是公公相继辞世,一羽十二岁那年考进军艺舞蹈系当了学员,然后就是他们赖以生存引以为豪的厂子迫于严重亏损改制了,把地卖给开发商了,所以他们“下岗”了,“内部退养”了。
 
      办完“内退”手续,厂里给几万块的补偿费。两口子在家里闲呆了几天,宋正雅忽然心血来潮提出要用补偿费装修房子,理由是:“反正指着这点钱过不了一辈,不如乘现在没事把房子给拾掇舒服了,赶明出去挣钱挣累了回来还有个好窝。”卲援朝对她一向言听计从,于是找了几个哥们帮忙,铺地砖、吊顶棚、刷墙面、换门窗,最大的工程是把上下水引进了屋,还在里屋隔出了一个二平米的小厕所,能方便也能冲淋浴。这可把宋正雅美坏了!周日一羽回来又蹦又跳的把爸爸轰去外屋睡,她要和妈妈独享这份尊荣。也许真的是装修房子给他们带来了好运,没过多久他们就都有了新工作:卲援朝当了出租车司机,宋正雅在街道红医站当了护士。一家人的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光阴如梭,又过了十年。这家人虽然没再出现大的起伏,但也都多多少少的有些变化。卲援朝开始偷懒了,不想玩命挣钱了,算算够份子和基本生活用的就找辙不出车晚出车,晚上在路灯下打牌贴纸条,一打打过半夜,一贴就是一脸,搞得宋正雅哭笑不得。一羽自从分到广州“战士歌舞团”后,一直没跳上领舞,整天骂领导有眼无珠,一年里借着“调演”和请假总要回家三、五次,回来又不住家里去住宾馆,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经常让宋正雅偷偷地给“赞助”,直到去年转业到广洲一个什么大集团公司当了总裁助理才结束了这项“义务”。而宋正雅除了面上有些见老,身体有些发福,倒也看不出更大的变化。然而她的内心总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她知道女儿长大了,自立了,但她不知道女儿这些年的路是怎么走过来的,从女儿十二岁去学跳舞开始就脱离了她的视野,生活中的点滴琐事,精神中的痛苦欢乐她统统一无所知。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女儿今后走的路将通向何方。
 
      因此宋正雅开始留意搜集女儿的各种信息,从来信中认真分析,在电话里多方引导,见面时则旁敲侧击地试探,终于把一羽搞急了:“妈,您不觉得您快成克格勃了么?您想知道啥就直说嘛,是不是想知道我要嫁给谁?告诉您吧,男朋友一大堆,就是谁都不想嫁。”把个宋正雅噎得无话可说,只好去向卲援朝求援:“你说,这养的叫啥女儿呀!你说说,我这当妈的不该关心么?我就问问又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撂下你这破轮胎!”邵援朝正在给李大妈的孙子补自行车内胎,补一次打上气,按在水盆里就冒泡,只好撕下来重挫,心里正烦:“哎呀,吵什么吵!放着那么好的闺女,你净瞎操心!我就不信一羽嫁不了个好人家。”
 
      宋正雅被迫保持沉默。
 
     那年秋天一羽回北京待了一周,行色匆匆神神密密,宋正雅感到不太正常,但也赌气没问。快到新年时,一羽来了封信说:她准备结婚了。她老公为表示一下,花了二百多万在三环路外给他们老两口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这样她们小两口探亲时住着也方便。上次回京办的就是这事,目前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家私一应俱全,都是托朋友帮办的,希望她们春节前搬过去。这回宋正雅真的火了,抓起电话就把一羽骂了一顿。电话那边也觉得这事干得有点儿戏了,便连忙解释:“好啦好啦,别生气了!是我错了还不行么,人家也是想给您个惊喜嘛。”
 
     “那你说说,那个男的到底什么情况。”宋正雅在女儿撒娇认错后态度总是很快软化。
 
     “那您听了可不准急啊。”邵一羽在得到妈妈首肯后说:“其实我们好很长时间了,当年转业也是为了他。但是,但是他有家,所以没敢和你们说,不过现在已经离婚了。他真的对我挺好,真的!就是岁数有点大。”宋正雅强按怒火地问了一句:“他叫什么名字?”
 
    “曹长阳。”
 
      宋正雅怎么和女儿结束的电话,怎么和邵援朝撒的谎,又怎么登上了飞广州的飞机她都不记了,因为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想马上见到曹长阳,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全力阻止这场婚姻。她认定这是一个蓄意报复的阴谋!
 
      在酒店的咖啡厅里,曹长阳和宋正雅相对而坐。舒缓的音乐,昏暗的灯光,有些暧昧的气氛令宋正雅感到不安,她挪了下屁股,端正好坐姿说:“你们俩个怎么回事?”“一羽的信写的很明白呀,那可是我帮她改过的。”“少装傻!我说的不是这个。”曹长阳轻轻搅动着怀里的咖啡,那手越发显得柔润优雅,他并不急于回答,静静地等待着她往下说。
 
     “你心虚了吧?二十多年了,没想到你这么记仇,想报复好啊,可以直接来找我!干吗在孩子身上打主意。你这么做太卑鄙了!太缺德了!一定会遭报应的!……”宋正雅一口气讲完了想了一路的狠话。
 
    “兴师问罪也不用这么激动嘛,再说有些情况,看来你也不太清楚。但今天我可以给你讲清楚,没关系,你不信还可以找一羽去核实。”曹长阳略加停顿,然后一边给宋正雅盘里夹着西点一边说:“事情跟你想的完全不一样。当年我的公司办周年庆典,请她们歌舞团来演节目,演出后公司招待这些小演员共进晚餐,一羽给我敬了酒,还主动要走了我的电话,我们就这么认识的,之后也一直是她主动找我。说清楚了吧?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更谈不上什么卑鄙的报复。”
 
     “这是真的?”问这句话时宋正雅明显有些泄气。
 
     “当然,这种谎从来是撒不圆的,我没那么蠢。”
 
     “那你们也不能结婚!”“为什么?”“你们俩不合适。”“合适不合适只有我们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起码知道你们年龄差距太大,你还离过婚。”“劝你冷静地想一想,你认为光这两条能成为阻止一桩婚姻的理由吗?”“那我不管,反正我不让一羽嫁给你!”“哈哈哈!你觉得你能办得到么?”曹长阳十分得意地往后一仰,靠在沙发里舒舒服服地掏出一支香烟问:“可以么?”宋正雅没理他。他点上烟说:“你太不了解你女儿了!你以为她能离开我么?准确的说她能离开我的钱么?离不开的!她每周逛趟街,轻轻松松的就上万块,一个月光健身美容也要几千块,她过惯了这种生活,离开我她自己能养活自己么?还是你们能养活她?”
 
     “恶心!”
 
     “谁恶心?”
 
     “你们俩!”
 
     “就算是吧。不过一羽今天的现实,和你当年的现实并没两样啊!”宋正雅无言以对,掩面而泣。曹长阳接着说:“还要向你坦白一点,前几年我们俩就是一起玩玩乐乐,算是情人吧。不过今年呢,我无意中在她档案中看到了你的名字,我觉得这真是上天的安排,所以我离婚了,我一定要娶一羽为妻,你就认命吧!”说完这番话,曹长阳掐灭了烟蒂,把几张餐巾递在宋正雅手里说:“你放心,咱们俩儿过去的事我不会告诉一羽,你也好自为之。还有,这家酒店有我的股份,你可以住得舒服些,不用埋单。明天我会带一羽来看您。”曹长阳走了,那个刺耳的“您”字在宋正雅耳边响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年腊月里他们搬进了新家。正月里一羽和曹长阳回来了,大家相敬如宾客客气气地过了一周。她们走后,卲援朝看着堆在客厅里的新电器和补品礼盒说:“这姑爷除了老了点离过婚,其它的真没挑。”宋正雅没搭理他,拿包上街散心去了。

        这之后一羽倒是常回来住两天,曹长阳则是称忙每年只春节来一趟,但只这一趟定然是满载而来,让邵援朝喜笑言开。俗话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当大家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的时候,甚至连宋正雅都能坦然面对的时候,却出事了。
 
      一羽婚后的第三年生了个儿子,春节照例回娘家小住。添丁加口的喜悦和春节的热闹搅到了一块儿,搅得每个人都乐不可支,搅得每个人都晕头转向。那天,一羽为了偷会儿懒儿借口有战友找她跑出去了,家里只有三个老人和一个刚半岁的孩子,而刚好那孩子拉了一泡很臭很臭的屎。曹长阳把孩子放在床上,屏住气,紧处理,屎是越处理越多,孩子是冻得哇哇直哭。曹长阳气急败坏地冲着客厅里大声喊了声:“妈!”
 
      片刻的宁静,厨房里传出什么东西摔倒的声音。这声音是那么的沉重!
 
       两天后,宋正雅在医院里死于突发性脑溢血。

2012年6月18日 0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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