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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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枳棘草

 

前言
 
 
      四十年了,每当我途经上海火车站,总会因为见到那一列列行驶进出的火车而感到隐隐不安,怕听见那火车长长的鸣笛声,怕听见那车轮碾过铁轨的轰隆作响。在我的潜意识中仿佛一直在回避对某一段经历的回忆……
      
 
      最近内蒙电视台正播有关内蒙兵团的系列报道,通过电视屏幕,我又见到了这片我曾经为之献出青春的内蒙古土地,见到了当年在兵团战士心目中颇有影响力的梅干事、见到了一张张似曾相识已步入中年的兵团战友的脸庞……。
       

      系列报道中的故事都是那么富有激情,为人们勾勒出了当年阳光下内蒙兵团生活的情景。看过之后却勾起了我一段蛮另类的回忆。犹如被打开的思绪闸门,历历往事浮现眼前,由模糊到清晰……
  

      我禁不住产生了想提笔写些什么的冲动,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惊天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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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奔向内蒙

 

        一九七一年九月七日,我此生中重要的日子。
 
    作为内蒙生产建设兵团的一员新兵,我与另外1000余名上海知青乘上了由上海开往内蒙的专列。
 
    能够乘上这一趟专列对我来说并非易事。因为家庭成份问题,按理我是没有资格加入戌边北疆的兵团战士行列的。    因为出于对解放军的崇敬,因为向往自己也能着一身绿色的军装,因为感觉准部队的集体生活比插队更安全稳定,因为……。我契而不舍地奔走于学校老师和兵团首长之间,软磨硬泡,终于在列车出发的前夕获准成为了一名内蒙兵团的战士。
 
    也许是本市首批为响应毛主席的“屯垦戍边”的战略部署而奔赴北疆的知青吧,在去火车站的一路,上海市民夹道欢送,好不热闹。
 
    我们还受到了上海市领导格外的重视,当时的市革委会全套班子成员都到车站来与我们道别,我还有幸与徐景贤握了手(天哪!那是一双我这辈子握过的最软的、近似没骨头的手)。
 
   火车要开了,要离开父母独自闯荡了,想哭,但不敢哭,也不愿哭。一是怕前来送行的父母姐弟担心,二是怕身边的同伴笑话,更怕被人们批判为小资产阶级思想、娇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的我,尽力地保持住堆在脸上的微笑,举着红宝书向前来送行的亲人们告别,渐渐地我感觉到了脸部肌肉开始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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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样是离开父母踏上征程,我们学校的同学算是幸运的,因为我们乘座的那节车厢是硬卧,每个同学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铺位,这对乘座硬座车厢的其他学校的同学来说,我们实在是太走运了,因为火车日夜兼程从上海到内蒙需要三天三夜。……
 
      火车行驶了一天一夜后,我们邻节车厢兄弟中学的同学们有意见了:“同样是赴内蒙的学生,为什么别人可以坐卧铺车厢而我们却要在硬座车厢坚持呢?!”
 
      于是,带兵的万参谋来与我们商量,让我们发扬一下风格,让体弱的他校同学来卧铺车厢休息。没二话,我们中有很多同学腾出了自己的铺位,在车厢的里搭起了地铺,我也当然地响应了号召让出了自己的铺位……。
 
      经过了三昼夜的颠簸,列车终于到达了临河。由于途经集宁时遭遇了强冷空气,我感冒了,头疼欲裂。下车后便无力地靠着广场中的电线杆席地而坐……。
 
      简陋的车站广场上,新兵们挤成几大堆,听候着带兵的解放军“叔叔”对自己的安排。不远处一个军人正在大声宣读着新兵分配方案。在三师二十六团九连的新兵名单中,我恍恍忽忽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值得庆幸的是我和儿时好友陶陶分在了一个连队,这是对我最大的安慰……。 


(二)走进九连

 

    夜幕将至,我们乘上了卡车离开火车站继续向前进发。
 
    
    映入眼睑的是夕阳余辉中荒凉的土地、车身后飞扬的沙尘、被染成土色的树木和路旁零落的土坯房。卡车载着我们驶进暮色,一直向北,驶向黑夜。……
 
    
    夜色中,耳边是卡车单调的马达声,车上的人沉默得让人窒息。除了卡车的大光灯外,周围一片漆黑,偶尔能看见一点点光亮,可能是路边农家的煤油灯吧。我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伸手不见五指……。
 
    
    有点发烧的我在卡车上席地而坐,将头靠在陶陶的肩膀上。一丝丝恐惧,一丝丝无望,一阵阵头痛,一阵阵哆嗦。黑暗中我忍不住落泪了。(还好,没人看得见)……
 
    
    卡车继续在坎坷的道路上行进,剧烈的颠簸让人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一个大拐弯,卡车停下来了。身边的同伴都站起身来整理行李了,我听到了热情的招呼声。终于到达目的地了!……
 
    
    新兵被分成男女两拨,男生被带到男宿舍去了,我和另五个女生则被带进了一间土屋。屋内一南一北两个大炕,炕上的被褥摆放整齐。中间有一张简易的桌子,没有凳子,我们站在屋里听候着老兵姐姐们表示欢迎的热情寒暄。
    
 
    不一会儿,炊事员端来了一大盆小米粥,还有馒头和咸鸡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咸鸡蛋,觉得蛮好奇的,这里的人怎么会不腌鸭蛋而腌鸡蛋呢?真是太好玩儿了!(后来才知道驻地附近很少有鸭子。)……
 
    
    由于发烧的缘故,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便睡觉了,等我醒来已经是次日天亮了。发现自己的枕头上有一片血迹,这是因为对北方的干燥不怎么适应而流的鼻血……。 


(三)新兵欢迎会

 

     起床号响了,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军号声,走出宿舍,见老兵们都列队出操了……
 
  
      四下打量方知道,我们昨晚住的土屋原来是长长的土坯营房中的最东头的一间,整个营区一共有八栋房子,清一色是土坯建筑。连部营房设在正中,两边分别是男排和女排的营房,呈三足鼎立状。男女营房两侧分别有一个不大的公共厕所。
 
  
      营区的西北角是厨房,厨房的旁边有一个蛮大的猪圈,远远地能听到猪儿们打架的声音。营区的东面有一个牲口棚,里面有不少牛马,棚外的大草垛旁还有两挂大车……。
 
  
      营区正北边300米处有一口机井,井中的水味咸中带涩,是全连战士唯一的水源……。
  
 
      营区里没有树木,空旷的碱地上,零零星星地长着一簇簇“枳棘草”(不知道学名是什么)。
  
 
      傍晚时分,连里组织召开新兵欢迎会,经过了一天的休整的我们提着小马扎,迈着不太自信的步伐,在老兵们的注视下列队走进会场。……
 
  
      张指导员致欢迎词,内容空洞但热情洋溢。甄连长的话则显得朴实,没几句,感觉淡淡的……。
 
  
      让我铭心刻骨的是天津女兵老薄(其实她很年轻)的一段朗诵词:
 
      ……
 
      抬头看啊,光秃秃的狼山,
 
      低头瞧啊,白茫茫的碱滩,
 
      眼前是地无一陇,房无一间。
 
      ……
 
      她向我们描述的是当年老兵们艰苦创业的故事。
 
  
      在二胡和笛子的伴奏下,一队没领章帽微的战士,打着红旗,挽着衣袖,迈着舞台正步,精神抖擞地上来了。还记得他们唱的歌:
   
 
    我们是毛主席的兵团战士
 
    我们是战天斗地的勇敢闯将
 
    遵照毛主席的伟大教导
 
    扎根在住过的北部边疆 
 
    屯垦戍边,亦兵亦农
 
    红心似火,意志如刚
 
    哪里最艰苦就在哪里安家
 
    哪里最困难哪里就是战场
 
    毛泽东思想武装我们
 
    我们在斗争中锻炼成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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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欢迎会结束了,留给了我一点点的激动。


(四)忆苦会

 

    按照惯例,新兵到连队,总是要接受一番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教育,通过忆苦思甜,让每一个新兵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我们当然也不能例外。
 
  
    记得那是刚到连队不到一周的一个下午,李副连长(一个面容十分和气的年轻女军人)把新兵们召集在连部会议室内,这是一个没有桌椅的大空屋子,我们自带小马扎围坐在李副连长的周围,听她朗读一个忆苦报告。
  
 
    我已经记不起来当时忆苦报告讲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了,只是记得副连长读到伤心之处声泪俱下。见状,其他女生都跟着落泪了,连男生的眼圈也是红红的。
 
     我也使劲想让自己掉眼泪,可是这眼泪就是不听指挥。无奈何,我只能用手努力地将眼睛揉红……
  
 
    听完忆苦报告后,炊事班随即端到我们面前的是忆苦饭——一盆圆溜溜黑乎乎的杂面窝头。
  
 
    对我来说,吃忆苦饭是不成什么问题的,因为在学校时我也吃过忆苦饭的:用玉米碴烧成粥,放上点野菜,再加点猪油和盐,味道还是很香的。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拿起一个窝头张嘴就是一口……天哪!这里的忆苦饭怎么是这个味道的呢!——这是一个用糠、麸皮和有点发霉的玉米面做成的窝头,有点苦味,有点麻嘴。嚼不烂,也呑不下,梗在了喉咙口,又不敢往外吐。
    
 
    这下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了,是因为呑咽困难所至?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说来也巧,在这个当口,通信员送来了我的第一封家信,还没来得及拆开信封,我就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是那样的悲切,那样的发自肺腑,手里还攥着那只才咬了一口的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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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李副连长

 

(五)砖瓦窑往事

 

      到连队后参加的第一次的劳动就是装瓦窑。
 
大概离连队营房十几里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属于九连自己的砖瓦窑。我在电影《地道战》里见过这种窑,就是高传宝与日军中队长最后较量的地方。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的窑,觉得很壮观。
 
     
    窑是黄土夯实堆成,据说那叫马蹄窑。圆圆的土窑下面大上面略小,最靠下是烧火的灶门洞,第二三层有出砖瓦的门洞,一条小道自下而上地盘旋在窑体上。
 
    
    开始装窑了,我们的任务是把百米外坯场上晾干的砖瓦坯一块块地搬进窑内待烧。记得当时的我身材比较瘦小,(用老兵的话说,我也就像是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小孩。)大约五斤重的瓦坯,一次只能搬动四块。(真是没用!)
 
  
    我很佩服这些老兵们的。一大摞的瓦坯大约有十二块,用两手托起时,最上面的那片瓦能顶到下巴(有60斤重吧),女兵们能托起来就走;把砖码成约40~50块一跺,用牛皮条往砖的底部一搂,俩手拽住绳子的两端用背驮起,男兵们背起来就跑。
 
  
    最让我折服的是男排的寇班长,他背的砖坯总是最多的,摞起来的砖高得盖过了他的后脖梗,他还能一脸轻松地弯腰负重攀爬小跑……。
 
  
    几个小时连续地作业,我真的是感到力不从心了,两条腿就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得迈不开步,每向窑顶攀登一步都觉得十分地艰难;双手也渐渐不再听从大脑的支配,十个手指已无力抓住瓦片。
 
 
 
    看着不知疲劳的同伴,我告诫自己,别服输!别趴下!……
 
    可是手中的瓦片终于还是滑落下来了,砸着了自己的脚背……
 
瓦坯碎了,我低下了头,没觉得脚疼,只觉得所有的眼光都投向了我,有关心也有鄙视。
 
  
    我心想:这下完了,我将注定要落得一个娇气的名声了,这可是我最不想要的呀……。
 
  
    经过几个月的锻炼后,我也能像老兵一样搬着12片瓦坯一路攀登小跑了。不过,即使这样,我也再没被摘掉过这顶“娇气”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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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老乡的婚礼

 

      这是一九七一年九月,我们来到内蒙兵团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不远处的村庄里有老乡要娶媳妇了,班里的“老兵”姐姐们带着我和另外几个新兵一起去看热闹。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当地的老乡。
  
 
      还没走进村庄,我就被一副景象震住了:
 
            一群一丝不挂的小孩光着脚丫正在村口开心地玩耍着,看见我们走来,便立即跑上前将我们围住。一个个仰着小脸蛋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仔细地打量着这群孩子,天哪,这哪里像是孩子呵,活脱是一群刚从泥淖里爬出来的小河马!浑身上下沾满了污垢,关节处的皮肤呈现着粗粗的皱折。乌黑的小脸蛋上忽闪着明亮的眼睛,咧开的小嘴巴里牙齿显得特别白。大概是因为刚刚啃食西瓜的缘故,我在孩子们嘴巴周围发现了一圈白净的皮肤。
 
  
      孩子们手中有的拿着被啃得没有了红色瓜瓤的西瓜皮(很明显,西瓜是用拳头砸开的);有的孩子手里还拿着大白菜叶子不停地啃着(这大概也算是他们的零食吧);还有个孩子拿着长长的玉米杆,杆的一头有被撕咬过的痕迹(据说玉米杆带有甜味)。
 
  
      村庄里的建筑基本是一种格局:
 
      黄土垒的围墙内一间黄土垒的房,黄土房内一张黄土盘的炕,黄土炕前一台黄土砌的灶,黄土灶旁一个大板箱。这是当地居民的生活所在,所有的家当除了板箱外,还有一个小炕桌和一口大铁锅。一家数十口人三代同堂,吃饭、睡觉、结婚、生育都挤在这一张炕上。(唉……真不知他们如何度日的)
 
  
      “新娘子来了!”不知谁高喊着。我循声看去,一辆毛驴车缓缓走进了村庄,车上用半新的红线毯搭了个棚,新娘大概就在里面。人太挤了,我没能近距离看,只是站在略高的坡上,踮着脚尖向举办婚礼的小院张望。
 
  
      小院中站满了看热闹的乡亲,土房门前挂着一块红布,新郎新娘就站在红布前,小院外还支着两口大铁锅,大铁锅里的猪肉白菜炖粉条散发出阵阵的香气……
 
  
      司仪开腔了,一口浓重的河套方言。
 
     “婚礼现在开始!——”大家都安静下来了。
 
     “第一项,拜天地!——”新婚夫妇依言而行。
 
     “第二项,拜高堂!——”新婚夫妇向老人叩首。
 
     “第三项,夫妻对拜!——”新婚夫妇在众人的推搡中完成了对拜礼。
 
     “第四项,换手绢!——”买不起戒指,只能交换手绢了。
 
     “第五项,自由活动!——”院内的人们一哄而散,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只碗,冲向院外的那两口香气四散的大铁锅……。
 
  
     望着那群手捧大碗三三俩俩,或蹲或站,近乎于狼吞虎咽的老老少少们,我的脑海中一片茫然……
 
     听说过农村贫穷,但真正见证贫穷这还是头一次。
 
  
     婚礼结束了,我随着同伴们一起回营房,一路上听老兵们介绍村民的现况:
 
     这里的村民生活很苦,缺医少药。
 
在这里妇女生孩子时像是一只脚跨在棺材里。在土炕上铺一张草席,毫无卫生条件的保障……,因生孩子而送命的年青妈妈不少……
 
  
     (三年后,我曾在卡车上见过一个因难产求助的青年妇女,我怎么也忘不了她那因苦痛而深嵌在手心中的长指甲,被指甲刺破的手心里满是鲜血。)
 
  
      在这里,多病的孩子被视作讨债鬼,死后会被赤裸着扔在荒野,任由着田鼠啃食老鹰叼啄。
 
  
     (次年开春后的一个星期天,我随战友在前往团部服务社的路上,途经大排干时,见过一个被扔在野外婴儿尸体,皮肤已经黑皱,五官和肚子都已经被老鹰啄开……顿感头皮发麻,真正体验了一次毛骨悚然的感觉)。

 

(七)第一次站岗

 

           深秋的凌晨,还是我第一次和天津女兵“小个儿”搭班站岗。四点钟我们被人从暖烘烘的被窝里叫起来,带着朦胧的睡意,走出了宿舍。
 
     
       大概是阴天的缘故,天上没有星星,周围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菜干的香味。(场院里晾着许多准备过冬的大白菜)
 
 
 
      一阵冷风吹来,感觉清醒多了。我尽可能地把脑袋缩在棉大衣的毛领子里面,以抵挡扑面而来的寒气。
 
  
      虽说是站岗,但是我们没有背枪,也不记得手中是不是握有“打狗棍”之类的武器……
 
  
      按照规定的巡逻路线,我们缓慢地摸黑行进着。从女排宿舍向北到猪圈,猪儿们睡着,偶尔发出轻轻的哼哼声;从猪圈到伙房,漆黑中一片寂静。此时,我想到了电影《平原游击队》中打更老汉的吆喝声——平安无事喽!
 
 
       再从伙房向东前往连部营房,突然我们听到前方传来“咔咔……”的声响。
 
     “有情况!”小个儿轻声说,我们停下了脚步。
 
 
      我紧张地拽住了小个儿的衣服,两人的头几乎是凑到了一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瞪大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好一个黎明前的黑暗啊!
 
  
      “咔,咔……”节奏整齐,仿佛是列队行进的士兵,大皮靴踩碎了盐碱地上的那层硬壳。不会是入侵偷袭的苏军吧?我暗自寻思着。(那时我们知道苏修美帝亡我之心不死,兵团处于战备状态)
 
 
      黑暗中我感觉到小个儿抓住我的那只手在颤抖,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站在原地仔细地听着、辨别着。不知站了多久……
 
 
       “咔,咔……”整齐的节奏,声音既没有越来越近,也没有越来越远。壮着胆子,我俩小心翼翼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挪动着。当我们快要接近声源时,东方露出了一线曙光。
 
 
      “趴下!”随着小个儿的轻声命令,我立即扑倒在地……
 
  
      贴着地面,迎着曙光向前看去,数十个硕大的黑魁魁的物体出现在我们的前方——哇……,原来是一群黄牛正在晾菜的场地上尽情地享用着白菜盛宴哪!那“咔,咔”的声响正是它们咀嚼白菜时所发出的。
 
 
      “得啾!得啾!……”,我和小个儿不约而同地鱼跃而起并高声叫喊着,为了“捍卫”全连战士的越冬蔬菜,我们“奋不顾身”地冲向了那肆无忌惮的牛群……。 

 

(八)再也不写日记了

 

         记得小时候祖母对我说过,写日记就是今天的我对以后的我讲述我过去的事情,让以后的我了解自己的成长历程,所以日记一定要写自己真实的想法和感受……。
  
 
       从小我就爱习作,对刚步入社会的第一本日记,我当然是格外地认真了,而且可以写入日记的感受也特别的多。
 
  
      在日记里,我写了内蒙和上海的地区差别比较、写了对所见所闻的感想、写了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写了对个人理想的憧景,等等等等。在日记里,我畅所欲言,不必顾虑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
 
 
        数月后的一天下午,我被召唤到连部办公室,指导员手里拿着我的日记本,一脸的严肃。
 
       我愕然,不知道日记本怎么会到指导员的手中?
 
       ……指导员批评我有严重的小资产阶级思想、身上有骄娇二气忒浓、不安心连队生活、不认真接受再教育、不安心扎根边疆、思想觉悟低下。
  
 
       指导员还向我指出,走路好像脚不着地样子轻飘飘的、连说话的样子都带着资产阶级娇小姐的嗲声嗲气。
  
 
       为了帮助我彻底认识自己的问题和错误,连部决定让全连战士对我进行批评帮助,希望我能认真对待。
 
  
       听说全连战士要开对我批评会,这对不满十八周岁的我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晚点名开始了,全连战士集合在连部门前的空地上。先是连长总结了近阶段的工作,再是指导员讲话。
 
  
       我被点到了名,要求我出列站到全连战士的面前。真的不记得我是怎么走上去的,反正我只是告诫自己:不要轻飘飘地走路!事后战友告诉我,我当时走路的样子别扭极了……
 
 
        指导员当众宣读了我日记中的片段,讲了几句批语,然后是战友们举手发言,对我进行批评帮助。
 
 
        当时的我只感觉懵懵的,低着头,脑子一片空白,只看见发言者的嘴巴在不停地动,但不记得大家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表态自我批评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依稀记得我当时“嗵嗵”的心跳声、战友们责备的眼神、指导员那副蒙那丽莎般神秘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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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陶陶,过来!”


      日记风波后,我成了连里落后战士的典型。可能是为了防止被我的小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吧,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就连好友陶陶也被时常提醒要与我保持距离。
 
      我孤单极了……
 
      这天,我们班的任务是在大田里打堰子,刘班长让我一个人在大田的一头由西向东打堰子,而班里的其他战友则是在大田的另一头由东向西作业。
 
      我一边低头劳动,一边听着从大田的另一头传来的欢声笑语,声音忽高忽低的。偶尔也会感觉到背后有不少眼睛在向我看,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田的那头,陶陶与我在同一陇地上相向作业。她没和其他战友一起说笑,只是低头使劲地往堰子上培土并不住拍打着前行。差不多用了一上午的功夫,眼看我们俩打的堰子要合拢了。我心里一阵欢喜,我可以有机会和陶陶说几句话了。(我多想找人说说话呀!)
 
      从不远处传来了刘班长的呼唤声:“陶陶,过来。”
 
      冷冷的语调使我背部升起寒气……。
 
      我与陶陶四目对视,尽管短暂,但我还是从她的眼睛中读到了无奈。望着她扛着铁锹离去的背影,我体会到了一种莫名的惆怅。
 
      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在连队的生活,刘班长的喊声还会一次次在我耳边回响。……
 
      其实,那时我也非常想克服我身上的骄娇二气,我也很想能迈着工农兵的步伐走路,我很真心实意地愿意接受解放军的再教育,我很渴望自己能被战友们接纳。
 
      我多么渴望有人告诉我,我该如何努力表现才算是够格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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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我心中的花园

 

      连队的生活十分单调,收工后早早地吃过了晚餐,就是自由活动的时间。战友们有轧堆聊天的、有学习革命文章的、有独自写日记心得的、有洗洗涮涮搞个人卫生的。
 
   
      我没的日记可写,也没人和我聊天。我也不愿意把我在连里的境遇写信告诉家人(没得让他们为我担心)。……
 
  
      那年,连队营地北面种了一大片的芦苇,有半人多高,一望无际,好生壮观。晚饭过后,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我总喜欢一个人跑到芦苇地的深处。
 
  
      有时候我喜欢置身芦苇丛中,去听那无数的小野鸭的“哩哩”叫声,还可以偶然看见雪白的天鹅从头顶掠过。(对了,我还曾经捡到过两只野鸭蛋!)
 
  
      有时候我也喜欢面对着夕阳余辉下的狼山山坳,扯开了嗓门拼命地唱歌:“宝塔山上飘红旗,延安儿女心向毛主席。山丹丹开花满山红,手捧宝书望北京……”。
 
  
      记得我有时唱着唱着会哽噎,是因为思乡?还是因为孤寂?说不上来……。
 
  
      我明白哭是无济于事的,只有咽下了眼泪继续再唱,……老天!那哪里是在唱歌啊,简直就是在声嘶力竭地叫喊!
 
 
      直唱到夜幕降临,喉咙嘶哑,我才会心情轻松地返回宿舍,脸上浮现着只有我自己才明白的满足的神情。
 
 
      回城后的数十年来,我一直深深怀念那片无边无际的芦苇,因为那里曾是我心中的花园。
 
 
      说来也奇怪,三十多年来,我时常会做一个同样的梦,在梦中我又回到了这片芦苇地,我也会在梦中放声歌唱,不过唱的不再是《延安儿女想念毛主席》,而是《翻身农奴把歌唱》。
 
      只是在梦中的歌声总是不那么悠扬……。

 

(十一) 趣事

 

      记得那是七二年一月二十四日的深夜,连队营房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号声。
 
 
      和身边的战友一样,我什么也没来得及想,摸黑穿好了衣服,打起了背包,跌跌撞撞地跑到集合点,站进了我所在班的队列……。
 
 
      在等待其他战友入列的时间里,我才发现天空中大雪纷飞,地上积起了厚厚的白雪,在黑夜中反射出一遍白皑皑的雪色,多少给人一点神秘的幻觉……。
 
 
      队伍集合完毕,连长开始训话,大概意思是为了纪念林副统帅的一.二四批示,连队进行夜间拉练。随即连长发出了“方向砖瓦窑,跑步前进!”指令。(其实那时林彪已摔死了四个多月了,只是我们都不知道)
 
 
      男兵打头阵,女兵紧随后面,在满是积雪凹凸不平的野地里,我们背着背包一脚高一脚低的奔跑着,不一会儿,男女战士的队伍就拉开了距离,再没多久,我所在的女兵队伍就显得七零八落了。
 
 
      身体素质好一点的女战士和男战士一起跑得没影了,留下的是雪地中的一串串脚印。在我的前后有着三三俩俩的身影,那是掉队的女战士们,和我一样的在努力地向前挪动着。汗水把棉衣都浸湿了……。
 
 
      突然一声尖叫,在我身后的女战士小董(大概比我大五六岁)摔倒了。我们几个掉队的女生赶紧凑上前去……小董的脚扭了,疼得无法行走。于是我们几个轮流架着她,十分艰难地折返了连队……。
 
 
      从那天起,小董就因为脚伤再也没有下过床。听赵医生说她得了癔症,有时会有幻觉,有时还会尿炕。整整几个月的卧床静养,小董的腿部肌肉开始萎缩,不能行走了,完全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经历了团部和师部医院的反复诊断,小董终于获得了病退回城的许可。
 
 
      记得小董离开连队回上海的那天,一副担架把她抬上了卡车(这是当时兵团战士能乘座的最牛的交通工具),我站在营房门口目送着她的远去,心里暗想,如果我也能病退的话,该有多好呀……。
 
 
       事后听说,战友们用担架把小董抬到火车站站台后,小董就一直默默地躺在担架上候车,当火车缓缓驶进车站,战友们帮她把行李送上火车时,小董突然翻身起来自己行走了。登上火车后,她还向战友们挥手微笑告别,把在场的战友弄得是个个目瞪口呆……。
 
 
      哈哈,我真的是服了小董了!

 

(十二) 感谢流感!

 

      那年春天,由于流行性感冒,连里百分之九十的战友都病倒了。可能是大家都与我保持距离关系,所以我幸运地没有染病。
 
      

      由于好多战友高烧不退,而连队里又缺少必备的用药,队医赵医生建议给大家喝点糖水,以替代静脉注射葡萄糖的效果。
 
      

      当时连里没有白糖,必须要到远离连队十几里地的到团部服务社去扛,可是战士们都病倒了,谁去完成这项任务呢?
 
      

      ……考验我的时候到了!我主动向连长和指导员请缨,要求承担此项任务。
 
      

      在连首长怀疑的眼光注视下,我兴冲冲地快步离开了连队……。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和力气,十几里荒凉的土路,在傍晚时分,我独自一人不到两小时就打了个来回,还扛回了一袋10公斤重的白糖。回到连队时,天色已经黑了……。
 
      

      衣服被汗水湿透的我,倚在门旁,看着卫生员小刘为战友们调制着白糖水,感觉到连长投向我的目光中流露出的一丝赞许,心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舒坦。……。
     

 

    第二天我也发烧了。赵医生叫卫生员小刘给我注射青霉素。当我说自己对青霉素过敏时,赵医生笑了:“你就是娇气,不会是怕打针吧?!”这句话可是触到了我的痛处,二话不说,我伸出胳膊让卫生员先给我做皮试。
 
  
      也是上天与我开玩笑,卫生员在抽取皮试针剂时不知怎么的搞错的剂量,以规定剂量的1.5倍,对我实施了皮下试验……。
 
 
      一针下去没多长时间,我的支气管发生了痉挛,没法正常呼吸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倒下了。
 
  
      隐隐约约中我感到周围一片慌乱,连长和指导员的焦急的说话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感觉中陶陶抓住我的手,不停地哭叫着。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动不了,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顺着眼角往外直流……。
 
 
 
      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抢救中,我被连打了四针用于气管扩张的药剂,差点送了命。
 
  
      事后赵医生再三叮嘱我:“以后再不要赌气让人给你做青霉素的皮试了,要不然你会没救的……。”
 
 
      他哪里知道,我是十分清楚青霉素对我意味着什么的,从小就有医嘱对我禁用此类药品。我之所以愿意冒险让卫生员给我做皮试只为证明一点——我并不娇气。
 
 
      打那以后,我周围的环境变了,我时常能看到同伴们对我的微笑了,也有战友愿意和我聊天了。
 
 
      不久我当上了连队的统计员。
 
 
       考虑到我在绘画上有点天赋,我担当了为连队墙报画刊头的任务,连首长还让我去参加了团里的美术学习班。
 
 
       哈哈,我感觉自己生活中充满了阳光……。

 

(十三) 我闯祸了

 

      1972年的春末的一天午休时分,通信员给我送来了一封我家邻居小姐妹的信。
 
  
      和往常一样,我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快速地浏览着信中的内容。
 
  
     (那时我有这样一个习惯:凡是家信,我总是第一遍快速浏览,第二遍细细阅读,第三遍开始是才是慰藉思念。)
 
  
      信的前半部分都是小姐妹对我思念的话语,也向我介绍了一些家乡的生活变迁。信的后半部分话锋一转,开始痛斥林彪叛党集团,只看了几行字,就吓出了我一身的冷汗。
 
 
      那时林彪在我的心目中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和接班人,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是内蒙生产建设兵团的缔造者之一,我怎么能够接受得了这种对林副统帅的诋毁呢?!于是不知所措的我满脸惊恐地将信给陶陶看了。
 
 
      也许是我们俩的反常表现惊动了身边的战友,不知怎地,林彪叛党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全连战士中传开了……
 
  
      这下,我可闯了大祸了!
 
 
      我和陶陶被叫到了连部办公室,连长指导员非常严肃地询问了我们消息的来源,还问了来信的小姐妹的情况。并嘱咐我们呆在连部,不要外出。
 
 
      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团部来了两个参谋干事,和连长指导员在屋外嘀咕了半天。隔着窗户我望着他们背影,心里就象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担心自己会不会给小姐妹带来麻烦。
 
 
      在一旁的陶陶轻声地安慰我,让我不用太担心,其实她早就知道林彪的事情,这个小姐妹没有造谣。……
 
  
      不一会儿,连里吹起了紧急集合号,团参谋向全连战士传达了中央关于林彪叛党集团的文件。
 
 
      我算是松了一口气,心想大概小姐妹的危机可以解除了……
 
 
      事后,我才知道,现役军人也早就接到了文件的传达,只是没有接到向战士传达的命令。我的家信也只是将文件向战士传达的时间提前了两周罢了。
 
 
      其实连里有好多战士都早就接到了家中的消息,林彪事件他们早已了解,只是他们是在极私密地渠道相互传递消息。
 
 
      恍然大悟的我这才知道,原来全连就数我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笨蛋了呀!
 
 
      ——那时距离9.13事件的发生已经时隔半年,解放军早就进入了一级战备。
 
 
      记得那时候在连队战友间有过这样的窃窃私语:如果苏联一旦发动战争,我们的所在地将被放弃为沦陷区。
 
  
      信以为真的我曾懵懵懂懂地有过这样一个认识:怪不得上级不发枪而只给了我们连一副担架,敢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啊……那我们不是连反抗的能力也没有了吗?!

 

(十四) 海荣排长的歌声

 

海荣排长是一个端庄的蒙族姑娘,
 
为人十分友善,行事大方。
 
我不是她所辖排的战士,
 
但我非常乐意与她交往。
 
 记得72年仲夏的一个晚上,
 
轮到我和天津兵“小个儿”站岗。
 
完成了例行的巡逻任务,
 
我们俩坐在了营房以北的水井旁。
 
  
一轮明月高高地悬挂在天上,
 
浩翰的银河和数不尽的星星令人神往。
 
远处有一点忽明忽暗的火星,
 
那是放水灌田的老乡的烟斗发出的亮光。
 
  
阴山山脉黑乎乎的仿佛是一堵厚实的围墙,
 
我和“小个儿”正议论着山那边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海荣排长向我们走来,
 
今天是她负责查岗。
 
 
例行检查完毕后她和我俩拉起了家长,
 
谈到了辽阔的草原她的家乡,
 
谈到了她的兄弟姐妹和爹娘,
 
还谈到了她儿时的憧憬和少年的梦想。
 
 
说着说着她轻轻哼起了内蒙的民歌。
 
一曲接着一曲,那歌声虽然不响亮,
 
但曲调是如此地委婉流畅。
 
我被她的歌声深深地吸引,
 
思绪随着她的歌声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尤其是那首《敖包相会》,
 
那情那景那歌声令人终生难忘。
 
 
四十多年来,每当明月高悬天上,
 
夜深人静中我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晚的景象。
 
想起如洗的月色和黑压压的山梁,
 
总会听到海荣排长的歌声萦绕在我的耳旁,
 
 
注:
 
      就在那个深夜我和小个还看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
 
_      —— 在狼山山坳后,从天际的尽头,泛起一轮白色的光晕,无声无息地慢慢向天空扩展,大概只十几分钟的光景,白光笼罩了半边天空,淡淡的、静静的……又过一会儿,光晕渐渐退去,一切回归了往常。
 
      我们满心敬畏地看着这不知何物发出的光亮,当时我心头有过这么一闪念:会不会是核武试验啊?……
 
      此道光至今仍是我心中的一个谜……

 

(十五) 差一点我就光荣了

 

         还是金秋,我跟着司务长小韩(一个性格开朗的天津姑娘)去为全连战士买西瓜,同去的还有赶牛车的两个男生(已不记得他们是谁了)。
 
 
      就如同被放飞的鸽子,在前往瓜田的路上,我和司务长坐在缓慢行走的牛车上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唱又是叫,别提有多兴奋了。
 
 
      瓜田的老乡特别的纯朴和实在,我们一到瓜田,他就采了几个熟透的西瓜,用拳头砸开,捧到我们面前。在老乡的盛情指导之下,我第一次非常奢侈地吃西瓜——只吃西瓜中间没籽的那一块,剩下的全扔了。(很过份的哦)
 
 
      这里的西瓜个个都很甜,一顿胡吃海塞后,撑得我连腰也弯不下去了。见我们每个人都吃撑了,老乡才乐呵呵地开始帮着我们采西瓜……。
 
 
      不一会儿,满满一牛车的西瓜装好了(车身是用草席围住的,足有一米多高),结帐后,老乡又装了四麻袋上好的西瓜,让我们带给连首长。
 
 
      于是我们就把麻袋放在了满车西瓜的最上面,我和司务长爬上了牛车,坐(几乎是趴)在麻袋上,告别了老乡向连队方向走去。
 
 
      微微的秋风拂面而来,暖暖的阳光中我泛起了睏意,在晃晃悠悠中,我和司务长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被赶牛车的男战士紧张的喊声惊醒,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我就和司务长一起从倾斜的牛车上滑入了一条水渠。原来由于牛车把式缺乏经验,在过水渠(大排干)时没用好巧劲,牛车失去平衡了。
 
 
      还好水渠里的水不算深,趴在水渠中的我,腰以下的肢体被几麻袋西瓜死死地压住了,动弹不得。我只能将双手用力支撑起身体,尽可能地把头抬起来,水刚好漫过我的下巴。
 
 
      我回头看看牛车,只见牛车的车身正继续向我倾斜,眼看就要盖过来了。我心想:完了,今天我大概要光荣了,反正不是被砸死,也得被淹死,只是千万不要让我死得太难受哦。
 
 
      我闭上了眼睛,屏住呼吸,等待着满车的西瓜和笨重的牛车向我砸来……。
 
 
      瞬间的功夫,我听见司务长带着纯正的天冿腔说:“哎呀,我的妈哎,可吓死我了!”
 
 
      我睁开眼睛,见牛车并没有翻车,已经趟过水渠停在渠边了。
 
 
      哈哈!我的命真大, 又躲过了一劫。……
 
 
故事后的小花絮:
 
      满载西瓜的牛车回到连队,我顾不上换下湿透了的衣服,急着往厕所跑。吃了那么多的西瓜,实在是感觉内急。
 
      韩流一把拉住我问我去哪里,我反问道:“你吃了那么多的西瓜就没什么反应吗?”
 
      没想到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看你这傻样儿吧,刚掉进水渠时,我已经就地把问题解决了!”
 
      闻听此言,我差一点没晕过去!
 
      韩流呀,你实在是太有创意了!!!

 

(十六) 可悲的黄牛

 

你见过牛儿们伤心的样子吗?
 
 
      连队牲口棚中有一头年迈体弱的老牛,在那年的国庆前夕被指定成为连队战士过节时的食品原材料。
 
 
      在它走向生命终点的前三天,饲养班就开始停止给它喂料了。仅三天的功夫,饿得它身体小了一大圈,显然是失去了抗挣的气力。(其实它本来就是一头极顺从的老黄牛)
 
 
      “临刑”的前一天傍晚我去看过它,通人性的老牛似乎是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两只温顺的大眼睛救助似地盯着我不住地流泪,令我伤感,不忍驻足,慌忙离去……
 
 
      老牛的“刑场”在我们宿舍的屋后,伙房门前的场院上,一早老牛就被栓在了一根木桩上。好些战友都去看热闹了,我觉得有太多的不忍而没有前去……。
 
 
      国庆节那天放假,大部分战友都外出了,有去兄弟连队访友的,有去团部购物的,也有到老乡村庄里去游玩的。
 
 
      已经忘记我那天为什么没有和战友们一起外出了。
 
 
      坐在窗前的阳光下,我正笨拙地为自己缝补衣服。(在作为姑娘应有的心灵手巧方面我总是不能达标)
 
 
      无意间,我听到屋后传来阵阵牛叫,紧一声慢一声的。一开始,我没太在意,反正牛叫声也是听惯了的。
 
 
      听着听着觉得蹊跷,那“哞哞”的叫声,长一声短一声的,听上去特别的异样。
 
 
      我好奇地走出去绕到屋后,这是一副多么凄婉的画面啊——
 
 
      在伙房前的场院中有或大或小的七头黄牛,它们围着那根曾栓过老牛的木桩不住地叫着,久久不肯离去。那“哞哞”声如泣如诉,声音是如此地哀怨。是呼唤它们昔日的伙伴?是长叹牛儿们不幸的命运?
 
 
      我愣愣地站着,望着哀伤的牛群,回想着自己和战友们大快朵颐地吃牛肉时心满意足的表情,此情此景此牛儿悲凉的叫声,令我心头阵阵发紧。
 
 
      我问自己:我是不是该忏悔些什么?……

 

(十七) 妞儿不见了

 

      团部要举行文艺汇演了,要求各连队出一台自编自导的节目。这是一项政治任务,所以团部命令一下达,连队就立即行动了,各连队文艺班也就应运而生了……。
  
      我与陶陶一起被选拔进入了文艺班。我们白天参加连队的劳动,晚上集中在连部会议室排练节目,虽然非常疲惫,但生活也过得十分充实。
 
 
      这天半夜,在炕上熟睡的我突然被身边的陶陶推醒,她担心地告诉我,同室的战友妞儿到现在还没有回宿舍,会不会出什么事!
  
       ……我打了个冷战,掀开被窝坐了起来。是呀,三更半夜,荒野僻壤,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这会儿能到哪里去呢?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陶陶点亮了煤油灯,唤醒了同屋的另四个战友,稍事商量后,我们决定到各处去找找。
 
 
      那是一个连星星都没有的黑夜,如果不是与同伴牵着手,我根本就无法判断身旁的人离自己有多远。我们摸黑顺着墙根,挨个地叩响了其他女兵宿舍的窗户,询问妞儿的下落,我们得到的所有回答都是“不知道”……。
 
 
    “ 该不会在厕所吧!”漆黑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对呀,我们怎么没想到呢!”有人附和道。
 
 
      摸索中我们来到了厕所门口,鲍班长划亮了手中的火柴,在微弱的亮光下,厕所里没见妞儿的影子。
 
 
      这下我们紧张了。是谁今天惹妞儿生气了?没有。是妞儿家中有什么坏消息?也没有。
 
 
      班长提议说:“报告指导员吧!”(那天连长去师部参加集训了)
 
 
      跌跌撞撞中,我随着战友们来到了一团漆黑的连部,班长隔窗向指导员报告了情况,沉默片刻后,指导员在屋里建议我们再去看看菜窖里有没有妞儿,于是我们转身向奔向了菜窖……。
 
 
      当我们带着失望再回到连部时,指导员房间的煤油灯已经点亮了,窗上映着妞儿和指导员谈话的身影。我松了口气,总算看见妞儿被平安地找到了。
 
 
      我正想跑进屋向妞儿问个究竟,鲍班长一下子拽着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往宿舍跑,一进屋我看见所有的人都已迅速地钻进被窝,连大气都没敢出。气氛好象有点不大对头哦,真让人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正在我发愣时,妞儿从外面进来了。
 
 
     只听“咣”地一声,她踢翻了过道里的一个铝盆。“操!”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老娘不回来,管你们什么事!”
 
 
      哇……,她真的生气了。
 
 
      我呆呆地站在炕前,不知所措。幸亏陶陶从被窝里伸手拉了我一下,提醒我赶紧上了炕……。


(十八) 参加汇演

 

      终于等到了全团文艺汇演的日子,我们文艺班的全体战士在副连长的带领下向团部进发。
 
 
      一路上,身边的战友们都兴奋异常,有说有笑。而我却非常的紧张,只觉得心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记得我登台表演还是小时候的事了,儿时的我酷爱歌舞表演,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类演出。文革以后,由于家庭出身问题,我无缘参加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等的群众文艺团体,更不要说报考艺术院校了。
 
      不过,那段时间我也没让自己闲着,当时的样板戏《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我看了不下二十遍,常常一个人在家中关上了门窗,随着收音机里的舞曲独自习舞;还喜欢和我的三姐合作,模仿很多故事片中的有趣的对白,好不自得其乐。  

 
      今天,我又可以登上舞台了,激动之余,我担心自己会紧张得出洋相……。
 
 
      演出前,团部宣传队的战士帮我们化了妆,浓抹重彩地描眉画眼之后,我有点不认识自己的脸了……。
 
 
      走过来一位女战士,对我端详了一阵后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又回了进来,随她进屋的还有三四个人,围着我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又都出去了。我的心里开始发毛了,会不会是我化妆以后的样子特别的怪异?……
 
 
      演出开始了,群体表演以后是我的独唱,我唱的还是《延安儿女想念毛主席》。面对着团部小礼堂台下的黑压压的人群,我紧张极了,再也找不到在芦苇地里放歌时那种松驰和陶醉的感觉,只觉得喉咙发紧,目光发直。(心里素质太差!)也许是台下的观众对过于紧张的我表示同情,歌声落下时我还是得到了鼓励的掌声,并被要求再唱了一首动画片《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主题歌(用童声唱歌是我当时的强项)……。
 
 
      表演结束后,我们被安排坐到了观众席,继续观摩兄弟连队的汇报演出。刚坐下不久,在我们前面几排有个小战士站起来,转过身来向我招手。鲍班长推了我一把说:“叫你去呢!”
 
 
      没怎么多想,我走过去坐在了一位现役军人旁边,他问了我一些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是哪里的兵等等简单的问题,我一一作答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坐位。(事后我才听说他是团部政治处的干事)。
 
 
      那天晚上的天色特别好,大概正逢十五吧,皎洁的月光把白色的盐碱地照得雪亮。在回连队的途中,我仍沉浸在演出时的情景之中,检讨着自己在台上的种种失当的表现,有些自责。
 
 
      副连长走到我的身边,详细地询问了我与那位现役干部的谈话内容,并劝导我要安心扎根连队等等。听着副连长的话,我觉得自己有点像丈二和尚,该不是我又做错什么吧?……

 

(十九) 连首长的关爱

 

      记得那天下午,我正在女排营房的山墙处爬着梯子出墙报,陶陶过来了,忧心重重地问我,有没有整理过衣箱?有没有打过背包?我茫然,又不搬宿舍,何故作此举动?
 
 
      原来,陶陶听到了传说:说是指导员通知我说团部政治处下发调令,要我去团部宣传队报到,据说我闻听此讯开心得回去就打起了背包,还整理了衣箱,准备出发,结果指导员告诉我这是一个玩笑,让我空喜欢了一场。
 
 
      此子虚乌有的八卦,竟然已成为大家在大田作业时的笑谈。
 
 
      听到陶陶如此叙说,我不知该作如何反应,只是明白一件事,又有麻烦在等着我了……。
 
 
      果然,第二天下午通信员来通知,让我去连部办公室。如临深渊的我战战兢兢地来到了连部……。
 
 
      上天保佑,这次连长和指导员没批评我,只是和风细雨地对我讲了扎根连队改造思想的重要性、肯定了我近来的进步、还提出了连首长们对我的期望,要积极争取入团。更是语重心长地教导我,千万不要被团部宣传队的光环所迷惑,那是一个大染缸,再好的布在那里也会被染黑了,何况我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
 
 
      他们还给我打了个比方:“你看小李,以前在连里当通信员时是多好的一个小伙子呀,调到宣传队后变得油了吧叽的……”等等,等等。谈话的语气俨然是长者对待自己的孩子。
 
 
      (小李是团宣传队演出的京剧《海港》中韩小强的扮演者。早在我到内蒙前就已离开连队了,但他的大名在九连女战士的言谈中常被提起)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像我这样家庭出身的人能够进入宣传队,不过连首长对我如此的关心和呵护,还是让我真真实实地感动了一回。……
 
 
      说来也巧,就在连首长找我谈话的那天下午,小李从团宣传队回来看望战友们了,(这人真不经念叨) 。全连上下包括连长指导员,欢迎他的程度不亚于对待家里的亲人。……
 
 
      靠在女排营房的山墙边,我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连长指导员与小李在连部门口的亲切互动,脑海里回想的却是他们刚才对小李的评价……。
 
 
      有一幅被定格的画面(犹如一幅立体的油画),至今常会浮现在我的眼前——连队营房西侧的小路、路上的小李挥手告别的身形(很潇洒的哦)、小李身后夕阳余辉下的白色盐碱地、碱地上零落的枳棘草、营房前为目送小李而久久不愿离去的女战士们,或站在场院或倚在门槛……(我没注意男兵的动向)

 

(二十) 吃不饱的感觉

 

      两年的连队生活,始终有一种感觉伴随着我,那就是“饿”。
 
 
      连队战士的粮油是定量供给的,每个战士每月三两油,粮食是以玉米面和糜子米为主,搭配少量面粉,定量我已不太记得了。
 
 
      连队战士的细粮和食油定量本来就不多,架不住三天两头有上级部门的参谋干事们轮番来视察工作,每次连里总得让炊事班开个小灶,为他们打个牙祭。再加上连里的病号也需要改善伙食,能留给战士食堂的东东就所剩无几了。
 
 
      我在炊事班帮厨时,曾见过炊事员如何为战士们炒菜:在一口大铁锅中放一瓢水,往里放一把花椒煮开后,将一大筐切好的白菜倒入翻炒至八成熟,放盐后再炒,起锅前淋上半铁勺的油,充分搅拌后分装到各班的菜盆中去。这就是全连一百二十多个战士的下饭菜了。
 
 
      开饭时间,各班派代表来炊事班打饭,拳头大的棒子面窝头,根据人数分配,原则上是男战士每人仨,女战士每人俩。(偶尔也会每班多给一两个窝头,作为加饭)
 
 
      也许那时我正处于生长期,再说干的都是体力活,所以胃口特别的好。
 
      每次看见值班战士端着大盆的饭菜走进宿舍,我都觉得自己的眼睛会发绿;每次伸手到饭盆里抓窝头时,我都希望自己抓的那两个窝头的个头能相对大一点;
 
     每次吃完饭后,我还是照样觉得饿……
 
 
      较有趣的是每当在田头休息时,饥肠辘辘的战友们往往会把话题转向精神大餐,什么十八街麻花、狗不理包子、煎饼果子、奶油蛋糕等等,最让我捧腹的是一个苗条的青岛女战士,操着纯正的山东腔讲述她最大的愿望:希望能用双手捧块特大的肥肉嘎支嘎支地咬,肥得满嘴流油。……
 
 
      1972年的8月1日,连队为庆祝建军节改善伙食,我吃到了近一年来的第一餐白米饭(配菜是四季豆炒肉丝)。
 
    捧着一碗不算太满的白米饭,我激动得双手有点发擅,素喜狼吞虎咽的我,一改往日的习惯,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认真品味着每一粒米饭的香味。
 
      刻骨铭心地记得我当时闪过的念头:要是能让我到一个能吃饱白米饭的地方,哪怕是扫马路通下水道,我也乐意!
 
      这闪念支撑了我三十多年的职业生涯。每当个人得失的心理天平失衡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它,从而找到心理的平衡点。)
 
 
      记得那餐白米饭后,连里有好几个战士(包括我)的肠胃都出现了不适感,可能是久已干枯的肠胃不适应油水了吧?还是因为四季豆炒得不够熟?
 
 
      在日后的一封家信中,我谈到了战友们的精神大餐、谈到了四季豆肉丝和白米饭,谈到了夏天的冰淇淋,也谈到了可口的蛋糕。我无意间的话题使父母心疼。
 
 
      记得73年春节我第一次探亲,全家人都去火车站接我,寒风中,一见面弟弟就把冰淇淋递到我的面前。
 
      到家后,我看见五斗柜上放着爸爸妈妈为我准备的一盒蛋糕……。
 
 
      在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家人为我所作的这一切,我这辈子也不会忘却。

 

(二十一) 和“小木头”相处的日子

 

      “小木头”是战友们对我们连的一位上海女战士的昵称,这是我们连指导员给她起的绰号。
 
 
      我和“小木头”的相识要追朔到我们6岁的时候。
 
     因为搬家,我转到了一个新的幼儿园,走进陌生的教室,我第一眼就看见桌子上坐着一个大眼睛女孩,带着鸭舌帽,穿着背带裤,悬着的两条小腿交叉着。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当她咧开嘴冲着我友善地微笑时,露出了一排和我一样的小蛀牙。——这就是“小木头”。
 
 
      “小木头”是个性格极其温和的姑娘,一向与世无争。不爱说话但语出惊人,动作缓慢但一丝不苟。在连里我是资产阶级思想的典型,她大概算得上是工作效率低的典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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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惺惺惜惺惺的缘故,那段时间我们俩走得很近,基本上属于那种在生活中有福同享,工作中有难同当的关系。(当然是我享受机会多一点哦)。
      

      在食物绝对匮乏的兵团岁月,我们获取补充食物的渠道一是家里寄来的邮包,二是探家时扛回来的大包小包。
 
      至今我还常常会回想起一个场景:不管是哪个战友探家归队,从她的行李往炕上一放开始,就会有很多人围着没完没了地寒暄,直聊到她把行李打开,将包内的糖果食品与大家分享完毕,众人才会散去。
 
      那时战友之间仿佛有一个潜规则,一般战士归队时都带两个以上的行李袋,其中一个包是必会被“共产”的,余下的可以留作“私有”。
 
 
      父母担心我挨饿,也经常会寄一些充饥的食品,诸如压缩饼干、炒面、年糕、藕粉等等,有时也会夹带一些大白兔奶糖来给我解馋。
 
      在对待食物的态度上我是属于“老鼠不留隔夜食”的那种,不管什么好吃的东东只要一到我的手里,就会在很短时期内被我或独食或分享地消耗殆尽。
 
      而“小木头”就不同了,她喜欢“细水长流”,有限的食物在她手里可以分成无数次地慢慢享用。
 
      每次她都会请我一起躲到小库房里分享她的美食,有时我甚至怀疑她的那只储物箱是只聚宝盆,怎么会有这么多吃不完的东东!
 
 
      那年夏天麦收,每个战士一亩二分麦田责任包干。天不亮我们就开镰了。从麦田的一头向前看,要割的麦子一眼望不到边,我弯下腰拼命地割,连头都不敢抬。
 
      因为身边的战友割麦的速度很快,稍息一下就会被落在后面。大概十一点左右,大部分战友都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陆续收工回家了。我直起身来向后看去,“小木头”还有将近五分之二的麦子没割完。
 
      说实话,这种包干方式对“小木头”来说无疑是一种“摧残”,此时的我都能体会到她的心中的无望。
 
      没说的,腰酸腿痛的我咬着牙走向了 “小木头”的责任田。
 
      等我们俩收工回家已经快下午一点了,我饿疯了,来不及洗手就猴急地抓起了馒头往肚子里填,而“小木头”依然是那么慢条斯理地品着汤,好有大将风度哦!…… 

       我特别愿意和“小木头”相处,和她在一起时我觉得自己的心态会非常地平和……。
 
      二十年后,在上海兵团知青的一次聚会中,我又与她重逢,她身边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和小时候的她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穿得漂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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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可怕的疯猪

 

            元旦将至。  

      连队每次的伙食改善都肯定伴随一次屠宰行动的。我想起了我唯一一次没有带着同情色彩参与的对肥猪的“围剿”行动。
 
         以往连里杀猪都是由连长亲自主刀,一般程序是先将猪的四脚捆紧,放倒在地,然后是连长上前将其一刀毙命,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杀猪连长没有动手,只是在旁边观看。
 
         也许是助手们没把待宰猪的脚捆紧,也许是新屠夫下刀的瞬间手有点发软,也许是下刀处没有切中猪的要害,反正是一刀下去肥猪没死,而是疯了。
 
      发疯的肥猪挣脱了绳索,窜出了猪圈,混身的猪毛直愣愣地竖起,圆睁的小眼睛发出了邪恶的凶光。带着淋漓的鲜血,疯狂的肥猪是见人就追,见东西就咬。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全连上下乱作一团。有几个胆小的女战士被疯猪一路追赶着跑进了宿舍,跳到了炕上,不停地尖叫着。
 
      在炕下的疯猪一副狰狞的面容,嘴角淌着口水不停地哼哼,两只小眼死死地盯着炕上的姑娘们。它撅着屁股,压低了脑袋,摆出随时准备攻击的架势。好像在说:“你们过来呀,俺老猪怕谁呀!”
 
      混乱中不知谁喊着:“操家伙,打呀!”如梦初醒的人们纷纷就近拿起了武器,有抡木棍的,有举铁锨的,有操扁担的。我也顺手抓起了一把扫帚。……
 
      在人们的喊打声中,疯猪终于开始胆怯。带着流血的伤口四处逃窜。渐渐地它跑不动了,动作略显迟缓。连长持刀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身体将疯猪压倒在地,只见手起刀落,疯猪没了生息。
 
      好一场惊心动魄的人猪大战,也让我看到了全连官兵齐心协力,一致对猪的“动人”场面。

 

(二十三) 可怜的毛驴

 

      寒冬,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不用出操,大部分战友都抓住了机会美美地捂在被窝里睡着不可多得的懒觉。
 
 
      一缕讨厌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我的脸上,无法继续入睡,干脆起床。……
 
 
      当我走出屋门时发现,宿舍窗台下躺着一头毫无生息的毛驴,伸直的脖子和四腿已经僵硬,硕大的肚子凹凸不平(似能看出在它腹腔内小驴胎儿的形状),嘴巴微微张开像是要叫喊,瞪得好大的眼睛无望地向着天空,身体下的土地上满是结冰的血水……
 
 
      好可怜的毛驴妈妈,它一定是知道自己难产而跑到窗下,希望人们能够帮帮它,可气的是我们竟然睡得如此深沉,没有一个人听到了屋外的动静,连最起码的同情的抚慰都没能给它。可以想象毛驴妈妈是如何在冰天冻地里,独自度过它一生中最后的也是最艰难的时刻……
 
 
      指导员闻讯走来,他两手插着裤兜,远远地对着毛驴看了一下,十分平静地说:“拉到伙房去吧”,随即转身离去。
 
 
      于是,一连两天连队战士们改善了伙食,吃到了与天上的龙肉好有一比的驴肉。(老乡以此形容驴肉的美味:“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
 
 
      端着与白菜炖在一起的驴肉,我眼前浮现出那只瞪得好大、无望地向着天空的驴眼睛。……

 

(二十四)可恨的老鼠

 

     内蒙河套地区的老鼠可以算得上是我此生遇见过的最剽悍、最凶残、最诡异、最令人憎恶的老鼠了。绝对不亚于动画片《黑猫警长》中的吃猫鼠!有例为证:
 
 
      我们班饲养过一群鸡,大概有50多只,从小鸡雏长成童子鸡,全班战士真是花了不少的心血。
 
 
      不知从哪天夜晚开始,我们发现每一晚都会少几只鸡,仅一周的功夫,鸡只的数量锐减到26只。
      

      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哪个饿疯了的男战士捣的乱,拿这些小鸡们打了牙祭,但苦于抓不到现行。
  
 
      无奈何,只能每晚把剩下的鸡从屋外搬到宿舍内的过道里,我们几乎是守着小鸡们睡觉。
 
 
      没想到的是,几天以后,鸡只又开始减少,头一天少了七只,第二天少了九只。少得是那样的无声无息,那样的无影无踪,关鸡的笼子完好无损,地上没有散落一根鸡毛,晚间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听见任何一点来自鸡笼的动静,这十六只鸡好像是遇到了UFO。幸存的那些鸡也像是受过了巨大的惊吓,呆呆的,打不起精神,连食都懒得吃。
 
 
      我们怀疑是老鼠犯的事。为了避免鸡笼再次遭劫,那天晚上临睡前,我们用床单把鸡笼盖严实后,用绳子将鸡笼悬在屋顶的横梁上,仔细检查觉得万无一失后,我们才入睡……
 
 
      第二天,随着最先起床的小扈的惊叫声,我们看到:悬在梁上的鸡笼空了,笼中的鸡全部都无声无息地无影无踪了。
 
 
      连长来了,他仔细勘察现场后,确认是老鼠所为。(连长是从解放军某部特务连调过来的)。于是他为我们做了五个鼠夹,让我们放在老鼠可能经常出没的地方。我们依言而行……
 
 
      当天晚上就首战告捷,才八点多,我们就捕获了五只老鼠,最大的那只连头带尾巴足有一尺余长。
 
 
      兴高采烈的我们将五只死老鼠放在门边的筐子里,准备明天向连长报捷,并又将五个鼠夹设在了各角落。
 
 
      次日早晨我们诧异地发现:五只死老鼠已经不知去向,放在各角落的不见了,顺着地上一条细细的血迹寻去,我们看到有一只夹子被远远地拖到了鼠洞口,上面还夹着一条血淋淋的鼠腿,很明显这条鼠腿是被咬断的……
 
 
      两个月后的一天,记不得是为什么原因,我们宿舍的土炕被拆掉重垒了。拆开的土炕炕道里满是鸡毛……。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一直是与一窝魔鬼般的老鼠在一条炕上睡觉!哈哈……,真应该庆幸我们的脚趾头和鼻子没被这些魔鬼啃掉。
 
 
      到现在我还没想明白,这些可恶的老鼠是如何使这么多的鸡一声不发地进入炕道的?那些失踪的老鼠夹又到哪里去了?……

 

(二十五)感受探亲假

 

      记得那是73年,兵团战士开始实行探亲假期。
 
 
      与已经在兵团度过了三年以上的老兵们相比,我们上海兵是属于幸运的,到内蒙仅一年半就可以享受和老兵们一样的探亲待遇。(只是假期相对短一点,只有12天的时间)
 
 
      那时我们每月只有5元钱的津贴,用于生活日用品的开支后,能余下的钱不多。为了筹备回家的物资,我和其他战友一样着实地花了不少心思。
 
 
      我们用旧衣服旧鞋到老乡那里去换鸡蛋和葵花籽,记得那时一双旧鞋可以换10来只鸡蛋,一件旧衣服可以换得更多,如果手里有全国粮票的话,那就收获可观了。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换掉了多少衣服鞋子和粮票,反正我得到了100个鸡蛋和30斤葵花籽。
 
 
      为了方便携带,我用了将近一个月的业余时间,把葵花籽全部加工去壳,剥得了5斤左右的葵花籽仁,装进自制的布袋;用收集起来的报纸将鸡蛋卷成8只一卷,整齐地码进了旅行袋(这是老兵们传授的携带鸡蛋的妙招),再加上一些随身衣物整整装了两个旅行袋。……
 
 
      回家的路途是兴奋而又艰辛的。火车拥挤的程度不亚于文革时的大串连。车上没有座位,我守护着行李一路站立着回到上海,途中的三天两夜,个中滋味自不必说,但想到马上能和家人团聚,心中还是暖暖的……。
 
 
      值得自豪的是:如此拥挤而漫长的路途,还得在北京站的人山人海中完成一次长距离的转车过程,回到家中,我携带的100个鸡蛋竟然只破掉了三个!我忒牛了!!!(三十多年来,当家人相聚叙旧时,我的这一创举还每每得到“称颂”)
 
 
      探亲的十二天,我时时体验着家人给我的呵护和温暖、同学相聚的兴奋和欢乐、假期倒计时带来的焦虑和不安、又要离开家人的不舍和无奈。
 
 
      为了让父母宽心,我天天告诫自己保持阳光的笑脸,只谈趣事不话忧愁。直到第十二天,载着我返程的火车汽笛拉响的那一刻……
 
 
      离开了站台上亲人们的视线,我终于忍不住趴在车窗边的小桌上无声地抽泣,一路哭到了苏州。坐在我身边的一个不相识的阿婆流着同情的眼泪为我递了一杯水,嘴里不住地念着“作孽呀,作孽……”。
 
 
      你有没有体验过身陷无底深渊的感觉?我有!,就在我第一次探亲归队,火车抵达临河,我再一次地踏上内蒙土地的那一刻,想到自己要重返九连,就象掉进了黑洞,我的心下坠着、不停地下坠。……
 
 
      六年的兵团经历,使上海北站成了我的梦魇。直到今天,我仍对那里的一节节停靠在站台边的车厢发怵,对火车的汽笛声十分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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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探亲期间,我那思想进步的爸爸把我带到了草原英雄小姐妹的塑像前,要我向她们学习,安心扎根草原。
 ……当时,我心里在想,爸爸呀,你哪里知道,我根本就没见过草原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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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亲假期将要结束,临行前我和父亲在人民公园告别留影。
 抓住爸爸的胳膊我真的好想哭,我多么想把自己在连队的境遇告诉爸爸呀……,然而,我忍住了。
 脸上依然微笑……。

 

(二十六)告别九连

 

    不知为什么,指导员那些日子好像特别不开心……
 
    他的家属白大姐来连队探亲了,这本应该是一件好事啊,可是我发现指导员并不愉快,对白大姐的态度也是淡淡的……
 
 
    那天,在地里干活的我接到了班长的指令,让我提前收工,先去连部帮助打扫卫生。
 
    从大田回来,扛着锄头我直接就先去了连部。
 
 
     路过指导员的宿舍,窗户开着。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我发现白大姐倚在窗前,低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
 
    出于礼貌,我叫了一声:“大姐好!”
 
    白大姐闻声抬起了头……我愣了,大姐满脸的泪水,眼睛红红肿肿的。
 
    我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还是什么也没说,赶紧走进连部开始打扫卫生,一边胡乱揣度着大姐伤心的原因。
 
    也许她仍然在哭?我是不是应该安慰她一下?可是我对她说些什么呢?
 
 
    隐隐的,我仿佛觉得大姐在看着我。我没敢再抬头看她一眼,只是匆忙地干完活,撤了……。
 
 
    也许是我太敏感,总觉得大姐在连里的那几天,我们班有几个战友说话都特别谨慎,没明白是为什么,也没想去弄明白是为什么……
 
 
     不几天,白大姐走了,回家去了,带着满腹的忧伤……
 

      听说团政治处又来调令了,要我去宣传队报到。窃喜!可转念一想,又恐是指导员的故伎重演,再来一次虚构事件。
 
    “还是不要幻想吧!”我默默地提醒着自己。
 
 
     通信员来了,说连首长要找我谈话。
 
    忐忑中我站在了连长和指导员的面前。指导员没好气地开口了:“收拾一下,去团部报到吧!”
 
    我狐疑,目光转向连长。
 
    连长微笑着点头:“是真的,调你到团宣传队去,马上报到,去准备一下吧,等一会儿通信员送你去团部。”
 
  
     送我去团部的毛驴车停在宿舍门前,我出乎意料地受到了战友们的热情相送,在一片告别声中,我只记住了天津兵小闫在我耳边说的一句悄悄话:“到了宣传队好好干!其实你真的是个不错的小孩儿。”
 
 
    不知你能否相信,这轻声的话语竟然温暖了我好几十年!
 
    三十年后在天津我与九连的天津战友有一次短暂的相聚,当我把自己当时的感受告诉了小闫时,她惊讶地说:“是吗?我都忘了当时都说了嘛了!”
 
     晕……
 
 
      结束了二年的连队生活,我坐在毛驴车上,奔向一个对我来说是全新的充满好奇的地方(指导员所说的那只大染缸)。
 
 
    不记得在前往宣传队的路上我有没有和赶驴车的通信员交谈过,只记得当时脑子里回响着小时候听妈妈唱过的一首歌:
 
                 我不知道今天会如何,
 
                 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走进尘世,自由自在,
 
                 也许会令人兴奋。
 
                 哦,我到底怎么啦,
 
                 我本向往冒险,
 
                 做我从未做过的事情。
 
                 如今我正踏上征程,
 
                 为什么我会如此胆怯?
 
                  ……。
 
  
     从连队通向团宣传队的路不长,毛驴车仅走了半个小时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
 
     从连队通向团宣传队的路不短,从团部两次下调令相隔的时间看,我在这条路上大约走了整整一年。
 
 
      从这天起,我的兵团生活翻开了全新的一页……。

 

结束语  梦回九连


三十多年来,我常常会反复地做一个同样的梦:
 
 
总是一片昏暗的天空,
 
总是漫天的沙卷风狂。
 
荒野中还是那几栋土屋,
 
还是那几扇总也推不开的门窗。
 
 
不见了往日的战友,
 
不见了圈内的牛马和猪羊。
 
只有那光秃秃的狼山,
 
依然黒压压地矗立在远方。
 
 
梦中总会被告知,
 
我又必须回归那片荒凉。
 
沉沉的失落,深深的无望,
 
道不完的满腹忧伤。
 
 
 每每都在泪中醒,
 
方知苦痛是梦乡。
 
……
 
不思量,亦难忘。
 
悠悠岁月,人生大课堂。

2010年11月3日 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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