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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的满,及其他——观伯恩哈德与陆帕《英雄广场》点滴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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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静

 

 

       昨天在天津大剧院《英雄广场》研讨会上,各位特邀嘉宾一 一精彩发言后,我突然被主持人点名。还好,心里的确有个问题,于是站起来问陆帕导演:您的《伐木》和《英雄广场》我从头至尾看了,那么长的时间里一点没有走神。请问,这种缺少戏剧冲突和重大情节转折的戏剧,您是如何保持吸引力的?


       这个问题与我自己的专业有关,平时与学生一起研究歌剧作品,其中“戏剧性”是一个重要的关注点。作为创作者,包括脚本作家和作曲家,一定会想方设法用各种手段诸如情节的(角色之间的矛盾冲突、巨大的悬念等等)、音响的(不同风格的声乐段落、乐队的气氛渲染等等)来吸引观众。若是研究某个版本的演出,那还要关注视觉效果,诸如演员的动作表演、灯光舞美、服装等等。


       这一次我想知道的是导演艺术,我想知道陆帕是如何把《英雄广场》(也包括形式相似的《伐木》)这样一个只是让观众看人家聊天的戏剧,搞得如此有吸引力,将观众几个小时地“钉”在椅子上。幕间休息时一个曾在大剧院工作的女孩对我说,陆帕曾说他要精细地调适观众的心理,一旦有可能松散,他就要考虑用个什么办法来挽回。我想听听他的妙招。


       可能是翻译的问题,陆帕导演没有回答我的关于导演艺术的问题,他谈的是脚本。但是!非常精彩!太高兴听到他这一番话了,意外的收获!下面是根据我当时的记录整理的,波兰小伙马丁当时是一句跟一句翻译,为了文字顺畅和完整,我稍微添加了几个字。

 


《英雄广场》第一幕


       陆帕说,伯恩哈特这部戏的三幕,是三个最无聊的时间,不发生任何事情,大家都在发呆。别的作家是不会选择这样的时间的。第一幕,女管家和女仆在等参加葬礼的人,第二幕也是什么事情都不做,这是一般编剧会略去的时间。第三幕,寡妇迟到,大家又是无奈地等,休息。但是,人在忙的时候只会说想要做的事情,而空的时间里却能显现人的真实,会不经意地说出本来不想说的话,那些刻意隐藏起来的思想会在这时像土里的虫子一样冒出来。伯恩哈特可以说是在虐待观众,让大家面对那些一般人会认为是很无聊的时间,但是有思考能力的人会发现这里有事实真相。

 

       陆帕这段话给我极大启发,会后也一直在想,直到现在。把我纷乱的思想整理一下,或许可以用这几对词来形容:

 

       空的满:“空”的时间,实际上是极其饱满的。因为没有要忙着去做的事情,思想就会活跃起来。可能是天马行空,可能是幽深神秘,可能是灵感迸发,一下子捕捉到了苦寻多日的结论。这可能是生命最饱满的时刻,最有精神张力的时刻。古希腊有句谚语“闲暇出思想”,正是此意。


       陆帕所说的时间的“空”,让我想起另一些“空”,比如中国画里的留白,音乐里的休止,影片里的空镜头,最极端的可能是约翰.凯奇的《4,33》,那个曾让人愤怒但意味深长的“空”。它们都是充满张力的空,意蕴丰满的空。


       所谓“大音希声”,不是没声音,而是因为太多太多,只好用空来表达了。 


       随着这个思路继续想《英雄广场》。

 

       静的动:三幕戏的确没啥行动。第一幕里女管家和女仆在等着人们从葬礼回来吃饭。他们熨衣服、叠衬衫,擦皮鞋,或者去窗边张望。这些都算不上戏剧动作,只是生活常态。第二幕是葬礼后。自杀教授约瑟夫.舒斯特的两个女儿在冷飕飕的花园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等着叔叔罗伯特走过来,一起回家。罗伯特来了,三个人接着聊,站着,或坐着,没干啥。第三幕,几个人在舒斯特教授家等她的遗孀回来。也是继续聊,坐着,或偶尔站起来。遗孀来了,大家围坐餐桌,继续聊。唯一的动作就是喝汤。然后,没有然后了,剧终。

 


《英雄广场》第二幕


       但是静态里面的确有动。首先,三幕戏里都有个心理动作,就是等。这种等的感觉悄悄渗透到每一个观众心里,我们潜意识里在期待什么。虽然什么也没发生,但这个心理动作始终不曾松懈。也许这就是陆帕说的伯恩哈德对观众的“虐待”,我觉得说成“调戏”也可以——不要理解成色情的。


       另一个动,是来自谈话内容。他们聊到了舒斯特教授一家为躲避纳粹从维也纳迁居伦敦,战后满怀期待回国,却因时时处处感受到的反犹态度,决定再次移居伦敦。就在举家出发前两天,教授跳楼自尽。这一系列痛苦甚至惊心动魄的“剧情”是在人们的闲聊中渐渐显现的,它就像是在我们头脑里上演的一部镜头快速跳跃的黑白影片,与静止的舞台形成鲜明的反差。动荡不安的社会,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和人群中一点就着的戾气,都在看似无序且声音不大的聊天中翻腾、搅动着观众的心,作者不动声色地勾起了观众想象力的奔涌,形成了强烈的“动”。


寂的响


       整个戏剧的声响,可以说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寂静的。台上角色讲话的口气完全不带表演腔,声音小小的,情绪也不作任何夸大,就像是旁若无人的私下聊天,但每一句都很有穿透力,让观众听得清清楚楚。也许正因为这种弱力度令观众聚精会神。我看的那场,观众席几乎没有任何噪音。这里不说天津观众令人赞赏的修养,只说陆帕,他能把这种寂静保持在净长度为三小时四十五分钟的戏里,实在是有强大的、事实证明是毋庸置疑的自信。


       就像空的时间,静的空间也会引发人的深思,此时此刻,人的所有细胞都会变得格外灵敏,这与大分贝音响轰炸下的感觉截然不同。


       也不是没有响。在整体的寂静之下的响,格外有效果。第一幕有窗外汽车驶过的市声,第二幕花园里时不时响起乌鸦的惊叫和远处的教堂钟声,这些声音都因寂静的底色而鲜明。音乐用得很节省,有两次都是在聊天内容有些激愤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悄然出现,那是一些长长的线条和色彩深重的和声,将戏剧推向适度的高潮。最响亮的声音在第三幕即将结束处,人们喝汤、闲聊,教授的遗孀开始出现她的可怕幻觉,这是在之前人们聊天里提到的当年希特勒在英雄广场煽动民众的喧嚣声,此刻真实地响起来了,响在老太太和全体观众的耳畔,起初是远远地,听不清楚是什么,它与餐桌上的闲聊并行,渐渐地它响起来,响起来,我们可以听到演讲者疯狂的喊叫和群众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是不是还混有背景音乐我不记得了),它盖过了餐桌闲聊,灌满了整个客厅,也灌满了整个剧场,灯光只剩下一小簇,照在教授遗孀惨白的脸上。砰的一声巨响,餐桌后面巨大的落地窗玻璃向四处迸裂,所有观众都被这震响惊呆了,舞台全黑。


《英雄广场》第三幕

《英雄广场》最后:迸裂的玻璃

 

虚的形


       在研讨会上陆帕说,三幕就是三幅油画,它们在戏剧表演中渐渐动了起来。的确,这三幕的布景是很像三幅画,除了实景,还有投影构成的一些象征性场景,比如墓地,墓碑,巨大的人像,教堂,广场,还有死去教授的显现。这些都是具有强烈符号意义的戏剧形式。


       戏剧的形式不是我这个外行敢说的,不过还是想说一点感觉。


       关于戏剧的长度。陆帕戏的长度我们真是领教了,国内真没这么干的,编导总是会照顾到大家的接受度。伯恩哈德和陆帕才不怜惜你,他们就是有那么多话要说,有那么多空白要停顿,你能接受就接受,受不了可以走。但就是没人走,除了一两个带着惭愧猫腰退席的,所有人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钉在椅子上。


       我觉得,这个长度就是形式的重要组成部分。我想起拉威尔与众不同的《包莱罗舞曲》,漫长时间中的恒定不变和最后一刻的辉煌,那些压抑、那些虐、那些不知前途在何处的感觉,都在时间终结处得到解决。伯恩哈德和陆帕惊人的戏剧长度、始终保持不变的聊天形式和《包莱罗舞曲》确是异曲同工。黑压压一大片观众坐在那里听台上人说呀说,假如没有这么长时间地共处一堂、连咳嗽都拼命抑制住的精神压力,大概体会不到舒斯特教授一家人被排挤、压迫的滋味,体会不到教授先生的绝望,体会不到舒斯特太太在这间英雄广场附近豪宅里的恐惧,体会不到犹太民族漫长的苦难,当然,也不会在最后一刻的喧嚣和爆裂中被震撼。


       空的满,静的动,寂的响,灌满了这个长,这个戏剧形式的组成部分。


死的生


       在研讨会和前一晚的演后谈上都有人问到,戏剧最后为什么没有出现脚本中舒斯特教授遗孀的猝死。陆帕先生说,他并不觉得伯恩哈德明确写了她的死,“即便他真是这样写了,我也会觉得意外,不能接受”。

       让我们想象一下,那位老太太突然倒在餐桌上死掉,可能真的不如让她在惨烈的光照下、在震耳欲聋的广场喧嚣声中,始终圆睁两眼,来的强烈,来的意味深长。


       关于死,陆帕有另外的精彩议论。他说,死亡是伯恩哈德十分感兴趣的题材,他的每一部戏剧作品都有人死,全部剧作加在一起死了好几十人。对于存在者来说,死亡总是令人震撼的,会在活下去的人心里造成强烈的内在力量,死者的灵魂进入了我们的灵魂,我们的心成了他们的家,他们继续发挥着作用。

 


剧作家 伯恩哈德


       研讨会上我除了向陆帕先生提问,还说了几句我对《英雄广场》的看法。我说这是一部老人的戏,是有着二战残酷经历的老人、活了很长时间对人生有深刻体验的老人的戏。年轻观众可能体会不到这里面的意味。时间不多,我没展开讲,何况,我没想清楚。


       台上的陈丹青说,刚才那位天津的年轻女导演说这是一部老人的戏,我很同意。笑翻!本老人家既不年轻也不是导演。离得太远他看不清,俺是他的同龄人(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啥同意)。


       写到这里好像有点想清楚了,我当时的看法是片面的。从表面上看,这个戏是老人写的老人的事,但实际并非如此。“太阳底下无新事”,人类历史无论怎么变化,都是看不到起点和终点的循环,任何一代人遇到的问题都是一样的。其次,我们这些偶然来到世上的短暂生命,其意义必须由自己赋予、创造。这些优秀艺术的真正价值就在于唤醒新的灵魂,让我们心明眼亮,活得明明白白而不是浑浑噩噩。伯恩哈德的痛苦、他笔下人物的自杀,都既老又新,都面对过去,又面对现在,甚至面对未来。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样的艺术和艺术态度,是永远年轻的。


戏剧导演 陆帕

2016年5月5日 1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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