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娅娅
每当写到母亲,键盘上的手指就总是跪着行走。
数伏那天父母叫我们全家过去吃饺子。临走时母亲把我叫进卧室,拿出两条破旧的没袖连衣裙,有一条肩上还打了补丁。悄悄对我说:下边我看还挺好,给我改二个砍肩吧。我当时特别生气:拿着退休金儿女好几个,您至于吗?都什么年代了?她看我真生气,象做错事的孩子小声说:扔了怪可惜,旧的穿着不还凉快吗?
孝不如顺,我没再说话。第二天马上改好让快递送过去。妈妈在电话里不停地夸奖:我闰女就是巧,砍肩改得真合适还凉快。我知道她老人家是看我带着孩子伺候病人实在太累,想让我开心。记得那两条裙子是妹妹从摊儿上买布做的,穿了大概十多年。可华林手术后的四个月,妈妈先后拿来6000元钱,还在电话里一个劲不好意思地说太少太少,就算给我女婿解解疼吧。
那年我被冒充银行人员的骗子偷走国库券,母亲知道后在电话里一再叮嘱:别告诉华林让他也着急,几千块钱妈妈给你补上。后来真的硬是把钱塞到我手里。
我的父亲从小学三年级的文化一直上到工人大学,从一个普通工人最后成长为一个精通橡胶专业的技术厂长。这其中老母亲功不可没。父亲忙于事业又极内向,几十年来家里家外全靠母亲支撑,母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我和弟妹的灵魂。
由于多年的透支操劳,老母亲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和心脏病,终年身上挂着强心卡,几种药永远不能停。但她开朗豁达善解人意,从来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从来想的都是儿女,总怕给我们找麻烦。永远象老母鸡保护小鸡一样关心爱护我们,尽管我已经当了奶奶,弟弟妹妹已经白了头发。
和华林结婚父母特别反对,父亲差点气出病来。因为华林的出身,总怕我以后在政治上受连累受歧视影响前途,更怕结婚就真的扎根回不来。 母亲虽然也反对却没有父亲那样坚决和固执,她看我决心已定,一边私下做父亲的工作,一边利用下夜班父亲不在家的时候给我絮棉花做嫁衣准备结婚用品。那段时间下夜班母亲几乎没有休息过,每天眼睛都熬得红红的,一边做活一边嘱咐我婚后的生活。三十几年过去了,现在还能想起她当时那疲惫的样子。
后来,我在兵团生了儿子,正巧出院那天收到母亲寄去的邮包。坐月子本来就爱哭爱委曲,看到满炕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大人孩子应有尽有,我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妈妈妈妈叫个不停,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特别难受。
七九年元旦后,我最后一批回城。虽然为了孩子能进城,华林和我在那边办了离婚手续,但带二个孩子回来这边还是处处受阻不痛快地接收。父母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当时父亲厂里很忙。寒冬腊月里,又是母亲,晚上下班带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求爷告奶托人送礼。直到三月底我和孩子有了正式的天津户口。怕我工作一时没有着落着急上火,母亲又毅然地提前退休,把工作的机会让给我,为此她到正式退休少涨了好几级工资。
当年的七月华林调回来,住房困难又立刻迫在眉睫。父亲虽然是厂长,可每次分房都把机会让给别人。十二平米的面积无论如何也住不下二家八口三代人,父母那个发愁啊!最后还是母亲想了个招儿,在家里搭了半间阁楼。因为地方实在太小不可能有楼梯,只好在楼板的一角开了个洞,下面是写字台。上楼要站在写字台上双手抓住楼板向上撑起身体才行。我的老母亲真是难为她了,一次次地上阁楼,一次次地站在写字台上做引体向上,胳膊和腿上经常被磕碰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直到后来住上楼房。
去年六月母亲查出晚期肺癌,我们一直没有告诉她,只说是肺部感染很严重需要烤电(放疗)。她当时信以为真,生怕病重了给我们找麻烦,每次都乖乖地去做放疗。那种连年青壮汉都受不了都发怵的放疗反应让她承受了异常地痛苦和折磨,她反而总是安慰我们说自己不难受。还背着我们偷偷做家务:我多干点你们不就省点事吗?我和妹妹又心疼又感动,总在暗地里悄悄流泪。好在十几次的放疗让母亲的病情趋于稳定,又加上用了印度的“易瑞沙”,一年多来,她的肿瘤被控制住病情没有太大的发展。
几个月前,堂妹的儿子结婚,想起早已去世的父母不免心里难过伤感。没想到婚礼当天父亲和母亲精神焕发地出现在饭店,母亲拉着堂妹的手对她说,大喜的日子高高兴兴,婶婶给你撑腰来了,说得堂妹一下子搂住母亲唏嘘不止。
华林手术后,母亲每天都要来电话,问他吃多少?疼不疼?大便没有?睡得怎么样?是躺着呢还是坐着呢? 听说他吃了十一个素饺子连连高兴地说:不错不错,你爸爸也就这个饭量。听说华林想看中医,她立刻把在二五四给自己看病的吴老介绍过来,还亲自对吴老托付了又托付。那次在二五四一块看病,她拉着华林的手不放,一个劲地鼓励他:华林哪,你这是多好的日子啊,好好养病,我还等着你孝敬呢!
我每次回家看父母,母亲都会对着我流泪:你现在摊上这么个病人,我们谁都帮不了你,好好吃饭多睡觉别太累了,一定要学会自己疼自己。还说:我和你爸没事,大热天二头忙活受不了啊!我虽然嘴里说着您放心,我没事。但每次走出家门都要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看到苍老的母亲在窗里挥动的手臂和心疼的目光,总要禁不住地掉下眼泪。
那段时间天气热加上华林的病情越来越重,我担心抑郁烦燥焦虑,是母亲教给我坚定和镇静,是母亲给了我信心和勇气。母亲是我的定心丸,是我的强心剂。但想到母亲的身体和病情我又总是特别忐忑不安。我对华林不止一次地流着眼泪说:总怕有一天我没妈妈了。一次在电话里我对妹妹也是哭着说,总感到妈妈是最后一次过十一了。
华林去世后,女儿想让我到上海换换环境。母亲电话里特别反对,她怕华林刚走我心情不好,怕我没人照顾,怕我过去带孩子太累。特别想让我回家呆在她身边好好地休息。可我真的做不到啊。我在电话里和她解释孩子们都太忙压力也大,我还有许多该尽的责任和义务。和她说时间和空间都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复杂和糟糕。告诉她我会当心身体多多注意。她就是不放心,就是不想让我离她太远。最后她生气地说:你现在的这种情况,自己看着办吧。就把电话挂断了。
原打算去上海之前回家看看父母,可那几天整理华林遗物事情挺多没有去成。三十日晚上给家打电话母亲正在做饭,听说我第二天要走,只说了句“自己多注意吧”。我知道她老人家还在生气呢。
第二天是“十一”,上高速就堵车,到上海已经是晚上八点多。我知道父母和弟妹正在饭店吃饭没有打电话。后来几天总想打,又总怕再惹母亲生气,犹犹豫豫没有打成。
七日早上儿子儿媳回来上班,我嘱咐他们到家如果不太晚就去看看姥姥姥爷。那天心里特别烦乱,总想打电话又总害怕。晚上睡觉第一次没关手机。
没想到当天夜里手机就突然哇哇地响起来,我吓得浑身乱抖马上意识到妈妈不行了。半小时以后儿子第二次来电话:姥姥走了。
我还是没有哭,脑子又是一片空白。机械地给朵朵穿衣服, 机械地收拾东西,忘记怎么上的车,也忘记怎么到的家。直到看见门前的一个个花蓝和搭起的大棚,我的泪水才象打开的闸门倾泻出来。看到母亲的遗像我长跪不起放声大哭:妈妈妈妈,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天天都想给您打电话呀!
妹妹说母亲今年的“十一”过得祥和愉快,儿孙绕膝。唯独不放心的就是我。
八日凌晨三点多,她突然说心里不舒服,父亲叫来弟弟。但她死活不让打120,父亲怕她着急影响病情就依了她。我的老母亲是自己走下五楼坐车上医院的。到了二五四就不行了,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实现了她生前多年的夙愿:自己不受罪,也不给儿女找麻烦。
每当写到母亲,键盘上的手指就真的总是跪着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