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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雪中的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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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村

 

 

    我们的语言真的很有意思,常常会把一样的东西,叫出了不一样的名称,比如胡同,里弄和巷子。在词义里,它们同是指窄窄的街道,没有丝毫区别。但它们显然是有着明显的不同。那之中,除了建筑风格上的不同,更多的则是地域和人文上的不同。那不同,是植入于骨子里的。

    胡同最多的莫过于京城了,那里有着数不过来的胡同。它们有着灰色的墙,灰色的瓦,灰色宅子,和灰色的路。但在那些灰色中,又有着高高的台阶,光亮的石墩,斑驳了的红门和精美的影壁,依仗着历史的遗存,即便是最不起眼的胡同,依然透着那种王公贵族,趾高气扬的味道。

    而里弄,则无疑是不折不扣的江沪专属。单凭两个字,就透着一副十里洋场的清高与自信。在里弄中,是少有那些遗风陈腐的玩意的,边边角角有着明显的外来痕迹。它洁净优雅,线条明快。它不讲究朝向,偏重的是舒适,有的还带有天井与阁楼,这让人看上去会生就出一种亲近感。

    至于巷子,想到的自然是江南那些窄窄的,幽暗的小街了。那些小街,小巧而灵秀,粉墙黛瓦,青石铺路,透着浓浓的水乡风情,可谓称得上是典型的巷子。北方也有巷子。但那巷子,便黯淡了许多。它既无胡同的底蕴,也无里弄的秀丽,更少了江南那些小街的幽静。它大多是随形而建,泥土砌筑,呈现着的是冷清,是风高地燥。尽管它们有着震动到耳鼓的名字,但依然远不及都市中那些拗口,却简明的街名巷首。因而,它也只得在小城小镇委屈着了。

    我住的这个小城,就有许多这样的巷子。而我住的那个巷子,又恰好处在城区边缘,便显得更加的冷清。那是一条很深的巷子。巷子的一端紧邻着草滩,一端通向很远的城里。因而,去城里要走很长的路。久而久之与双亲闲谈间,难免会带出些对城里的赞誉,例如某个地方怎么的热闹,某个店面怎么的华丽,某个房子如何的气派,某个地方有什么稀罕物,等等的。他们有时会附和,有时会不屑一顾。他们说,那算不了什么,说那些不及他老家街面的零头。说老家那里有什么样的楼,有什么样的路,有什么样的河,有什么样桥。说哪条街有哪些老房,那个老房子有着怎样的掌故,住着哪些的名人,家里有几个孩子,老几老几是干什么的——

    当然,他们也会说到他曾住的那房。说那房,紧挨着某个地儿,虽说不怎么好,但那是百年的老房,是很值钱的。说那里从早到晚,总会听到或高,或低的叫卖声,并会有兴学着吆喝几句。但在那音调里,有着那么一点点的伤感。

    那干嘛要离开?......是啊,为什么要离开?......不是说了吗,世间的事,有些时候不是谁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人在哪儿,就得说哪儿,人也不可能事事随意......离开,是为了能过的......更舒坦!

    这里舒坦吗?......舒坦不舒坦,那要看怎么说了......就拿这房说,就舒坦......在那儿,是住上不上这样的房的!那地方楼是高,路也宽,可有几个住的是独门独户?少。哪儿不是十家,八家的挤着。一张嘴,我住这个府,那个府,可到了一看,一样的是鸽子窝!他那不屑一顾的脸上,写满了自信。

    我不曾住在那个人人都向往的地儿。我当然相信,他说的那是真的。假如,那里住的真跟鸽子窝那般,这一盘大炕,两张桌子,四把椅子,还有一个院子,是该知足了。

    让我知足的,还有巷子尽头的那片草滩。

    那草滩很大,大的延伸到了远远的山脚。四下里,星星点点散落着被开垦了的土地。那些茂盛着的庄稼,与那些贴着地皮的草都不知疲倦地疯长着,把青褐色的山都染绿了。像草的海。在那草海中,一股溪水曲曲弯弯流淌着。溪水很清,有小虾那么大的鱼儿,和蹦跳着的蛤蟆。草间,有蚱蜢,螳螂,飞来飞去黄白色的蝴蝶,和藏身于草叶下披着花斗篷的瓢虫。潮湿处,会挖出很粗的蚯蚓。

    每到夏秋,巷子里的孩子们,大半的时间会在草滩里度过。女孩会摘得些花花草草,拧啊拧地拧出一个花环,戴在头上炫耀。男孩要么在浅浅的溪水边戏水,要么伏在草丛去仔细地寻觅那些会斗架的小虫儿。常常是满载而归。

    灯下。一个小罐,两只蛐蛐,三五观者,掩声闭息,高看低瞅地观望它们捋须,蹬腿,追逐,厮杀。直到弄得昏天黑地,一只败下阵,另一只高亢的鸣叫,才尽兴的离去。夜夜总都在梦乡游荡。

    入了伏,巷子像倒下来的烟囱,到处蒸腾着热浪。草海也冷清了。男人们便不再挑禾。女人们也放下了手中的一切。人人都赤膊着,在房头树下躲避,并注视着空朗朗的天际。天际里,哪怕掠过一丝的云,都会引出一份惊喜。此时,能有一场痛痛快快的雨,那该多好!

    但这里的雨,绝非是那种想你让它来,它就能来,来了你想留,却未必能留的住那种雨。多是些来得急,去的也急的暴雨。有时,眼见得那西边云雾缭绕,凉风习习,但不知为何,那云像被什么罩住,久久不肯前行。随后,眼见着它拐了个弯,远去了。这让那些打起了精神的人们,重又有了天荒地久的感觉,重又汗津津的聚集在树荫里。

    那雨,果真要来了。西边的云,重又聚集起来了。云一点点变得厚了。云慢慢压到头顶了。云越积越浓,越浓越低了。人们终于开始呼应了起来了,来雨啦,来雨啦——

    巷子里开始混乱了起来。到处是急促促的吆喝声,和急匆匆的脚步声。那雨开始落了,没有一丝的缓冲。那急促促的雨,鼓槌般地雨敲打着巷子,敲打着没有屋瓦的房顶,犹如万马疾驰。倾刻间,小巷被雨雾掩盖了,浑浊的水哗哗啦啦的淌着,把那草滩灌的满满登登的。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受,当雨落到地面与空气相撞的那一瞬间,会释放出一丝异样的气味?我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是雨的清新?还是土的腥气?还是什么?——我不知道的还有那些胡同,里弄在雨落下时,是不是也有着这样的味道——那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甘霖的味道。

    我是不喜欢雨的。雨会把巷子弄得湿漉漉的,走起来黏黏的。会把那个原本硬硬的草圐圙,泡成个稀泥糊糊。

    但大人们是喜欢雨的。他们盼那雨,盼了已许久了。雨的到来,熄灭他们多日的焦躁,带给他们一个极好的喘息时刻。

    雨后,大人们从巴掌大小的地里摘来老玉米,嫩豆荚在锅中煮熟,在巷头街尾边啃,边聊着那些既不甜,也不酸的话题,直到夕阳晚霞,才摇着蒲扇打着哈欠地散去了。

    风在摇着草的叶子,草在结着它的种子,种子在地下萌动着,人们已经很释然了。

    入夜,小巷困了。屋檐下,雀儿们已悄然安睡,房头上的那只老猫,也早已不见了踪影。唯有散落于墙根下的蛐蛐们,操着不同的音阶不知疲惫地唱着,让秋日的夜,平添了几多的安宁。

    秋日,就这样流逝了。

    雪是雨的亲兄弟。就像里弄和胡同。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冬至还在路上,雪便匆匆地赶了过来。前前后后,已有四次落雪。这让这个不大的城一次次地被粉刷着,大街小巷也一次次被淹没在了白色的雪雾中。
    
    电台里说,这不会是年前最后一次降雪。节前依旧会有雪。天黑时,那雪果然落了下来,依旧和前日一样,是纷纷扬扬的。那雪好大。雪片在街灯的辉映中,如同抖落开的鹅毛,漫天飞舞着。假如少了眼前这一闪而过的车流,和那高楼闪闪动着的霓虹,这雪夜,与五十年前的那些个冬日,似乎没有多少的区别。

    踏着雪,去看望一个大病初愈的玩伴。他没想到下如此大的雪,还会有人来眊他。他那有些浑浊的眼中,闪动出了光,忙不迭地招应着。那神情,很像儿时。与他拉拉杂杂地聊了许多,聊曾经,聊眼下。他说,他最怀念巷子里的那些日子。

    那时的冬日很冷,门窗会挂上很厚的棉帘,严实的透不进一丝的光。那时的冬日,常常刮西北风,风发出哨子般地声响,吹的巷子里空空荡荡。那时的冬日,巷子里很黑,总是深一脚,浅一脚。那时的冬日老下雪,很厚很厚的雪。那雪,也总是静悄悄的下在夜里。

    即便如此,巷子里的人们依然总是在期盼这样的雪。某一年到了日子没下雪,或下的少,巷子里的人们便会有着莫名的失落与不安。那心境,很像久别的老友到时候不来,便会惦记一样。

    当一觉醒来,看到一切都被那雪掩盖——虽然知道它一定会来——但还是会有着那么一种久别的惊喜。一夜的寒气,似乎一下子也被冲淡了许多,有着那么一种沐浴后的爽快感。由不得会俯身透过那挂满了冰花的玻璃窗,去看天,看地,看屋檐下跳跃着的家雀,看院子里早已了如指掌,却被掩埋了的那些物件。会审视那一码平的屋檐,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的肃穆?会联想那棵早已光秃秃的大杨树要是还有叶子,让这雪那么的一盖,那会是个什么模样?

    立于院中,寒气像被网子过滤了,清新而直穿肺腑,迫使你要深深地去吸,畅快地去吐。身后留下一行八字地缓步巷口,巷子如同铺展开来的一张宣纸,急待着人们的抒写。

    那厢,嘎吱吱一声门响,随即传出呱呱啦啦的捅炉子声。在一缕烟雾中,飘来婴儿的咿呀和女人轻柔的回应。

    有谁在扫房顶的雪,那雪重又纷纷扬扬起来。继而,那边也有人在扫,雪花飞舞,重重叠叠。那不紧不慢地唰啦唰啦,伴着屋里那台老式座钟的滴答声,久远且古朴。

    轻咳声中有人问道,今儿个的雪,比往年还大些。那边回应,可不,哪儿哪儿都去不了了,歇了吧。随后,那咯吱咯吱的声响远去了。再随后,那沙沙声也停了。那被扫落下来的雪,细微的裂变着。

    雪后的巷子,醒了。

    巷子里的人多了起来。在洁白耀眼的雪中,他们的步履,总是小心翼翼抬起,又慢慢地落下。走几步,会停下来瞅瞅,躲闪着像怕踩到什么。那机械般的行走,会让人想到那些提线傀儡。 

    落雪不同于落雨。落雨会无所适从,到处是湿漉漉的。而落雪,却丝毫不会耽误做任何事。行走于雪中,那洒洒的情景,会使得你心境豁然开朗。雪的洁白,雪的虚幻,雪的景致,雪的浪漫,雪后的远山近水,楼阁陋室都被装点得虚虚实实,呈现着梦幻又会让人遐想。而雪后的天,通常也总是晴空万里,天会很蓝,深邃着。

    雪,将巷子尽头的那个草滩掩埋了,变成了茫茫的雪原。曾是灰头灰脸的巷子,此刻也洁白的放着光亮。置身于这雪的世界,你会感觉到老天真的是万物之主,把一个如此大的星球,竟然玩弄的如此千变万化!

    雪,无疑是下给孩子们的。在雪地里的撒欢,翻滚,奔跑,将那雪攥于手中,再使劲地扔出去,并使劲地摇动那落满了雪的树,让雪纷纷落下。

    手已经很凉了,但依然还是会轻轻将那蓬松着的雪掬起来,再轻轻地一点点的滚动。滚动。起初,是用手,之后手脚并用。那雪球一点点的变大,直到变出来一个大大的球体。你的做身,他的做头,轰轰烈烈地堆出一个想象中的雪人。一块黑黑的煤,一只红红的辣椒,随意的眼睛,随意的鼻子嘴,再给它们带上一顶大大的草帽,一条艳丽的围巾,和一把缺了残缺的大扫帚,让它变得有了生命。耀眼的阳光,眯着眼审视着这一副杰作。

    穿梭于那有的粗狂,有的细致,有的夸张,有的写实的雪人间,开始了那种唯有巷子里才看得到的“卧驴不骑”的游戏,直到每个人都气喘吁吁。

    有谁不知从何处找来大大小小的劈柴,并将一根置于沟坎,树下,另一人则用手中劈柴用力地击打。一击下去,伴着雪的飞溅,满巷子的欢呼声。赢者,高兴而归。输的,则一脸的不服。那童趣,被演绎的淋漓尽致,让一生都难以忘怀。

    雪是天赐的。雪让这个大千世间变得千姿百态,也让许许多多的人爱上了它。老人喜欢它的宁静,孩子喜欢它的无暇,男人喜欢它的纯洁,而女人们则喜欢它的貌美。

    雪有着人一般的性格。雪的洁白,雪的虚幻,雪的景致,雪的浪漫让人心境愉悦。雪后的远山近水,楼阁陋室都被装点得虚虚实实,呈现着梦幻般的模样,让人遐想。而雪后长长的巷子,已感觉不出有多么的寒冷。

    秋日的雨,与冬日的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为小巷中的人们带来这样那样的快感。雨中的巷子,是在微风伴着虫鸣的夜晚度过;而雪后的巷子,则是在寒冷与洁白中流逝。无论是雨与雪,还是风与霜,它都让多少人难以忘怀。想来,许许多多这样的巷子,许许多多这样的房子,许许多多这样的孩子,都是如此吧。

    冬去夏来,草滩的草叶,重又嫩嫩地冒了出来,那溪水,也重又潺潺流淌。而我,却不得不离开这熟悉的巷子了。一同离开的,还有许多的玩伴。我们一同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说,去他乡,千里之外就真正的是一个人了。从此,巷子只有冬夏,再无春秋。

    那一刻,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2020年3月18日 1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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