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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字弯的冬与夏——我和我的那些农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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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

 

 

       几字弯重又迎来了冬日。
       因为有秋灌的习俗,几字弯的冬日便常会有晨雾。但那雾绝非如江南河汊那般遮天蔽日,大多是些薄薄淡淡的,像是用极淡的笔在随意的勾勒,丝丝缕缕,薄纱一般;又像是不经意将几滴墨迹滴落,一团一团,飘飘然然。在微弱的晨光下,那雾或游荡于那远远的天际,或缭绕与近处的枯枝林间,让原本已是干冷与萧瑟的沃野增添了少许的诗情画意。但当那日头一露脸,那雾便尽数散去,天也变得干裂裂了。
       但凡诗情画意的意境,是留给那些闲来无事,又喜欢弄墨挥毫的文人们的。而对于那里早已看惯了这一切的人们来说,今日与昨日,并无什么区别。那地,还是那么的宽广;那天,依旧是湛蓝湛蓝。假若非要做个比较,反倒是觉着让这冬日更显得有些凋零了。
       冬日的几字弯,是慵懒的。
       慵懒来自于那很难被叫醒的太阳。那经历了一春一秋,犹如磨盘大的太阳常常是鸡鸣狗吠了好久,那瓦灰色夜幕才有了那一抹鱼肚色的光。而那光,会持续很久......直到那豆青色的光布满了大半个天,在那一圈青色的帷幔之中,渐渐显露出了那么一丝的红晕......那晕是润润的,一点也不刺眼。那润润的、羞答答的红在读数中会一丝丝演变,从大红,浅粉,到橘黄,跳跃着向上延展,延展......回首再看,那橘黄已迸发出了耀眼的金色。
       ——您也许会说......难道你真有这样的闲心来关注它是如何升起来的?……是的,在还有些朦胧的田间地头,或坐或立于那沟渠,听着脚下那渠水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你还会关注什么?——尽管我常常被困意袭扰着——唯一能做的,便是透过面前那隐约着的树木,去注目天边那一点点变幻着的色彩......以至于,到了这冬日依旧会沿袭那眺望的习惯。
       这慵懒的阳光如纯净如溪水无比通透地洒了下来,让那前一刻还有些模糊沃野披上了一层光鲜而明亮的外衣。无论那是诗意,还是凋零,渐渐有了远山,有了冒着烟的厂房,灰白色的村庄,蜿蜒着的路,和那座有着简易栏杆的小桥......那一条条隆起的田埂,肋骨般将黑褐色的田地隔开来,沟坎下闪动着细碎光亮的冰凌。原本那一排排高大,只剩枯枝残叶的树木像被镂空了的纸片人,孤孤零零站立着。几只黑黑的雀鸦,在叽叽嘎嘎的叫声中飞来飞去。
       即便是有着这样的暖阳,冬日如何也是凛冽的。那曾舒适的田间小道,变得已有些硬硬的,走上去脚底有些生疼。那摇起来原本无声无息的水葫芦,也发出吱吱呀呀僵硬的声响。就连场面上那滴溜溜转动着的碌碡,似乎被也粘结住了。假使有什么可以试着去敲击那清新冰冷的空气,或许也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同是慵懒的,是几字弯的水。
       几字弯的水,原本是汹涌的的。从春到秋,那浑黄的水日夜不停息地流淌,滋润了从西到东那一大片的沃野,所到之处无一不郁郁葱葱。尤为秋末,那格外丰沛的水常常会漫过浅滩,淹没大片大片的荒地,使得河面一下子变得愈加的宽阔。
       但到了冬日,那水不知为何一下子变得舒缓了。舒缓的如同一条柔情的丝带。随着寒夜的加剧,那丝带被雕琢成一条光亮的冰带,光亮亮的与那灰白色的天衔接在了一起。行走于那冰上,无论脚落得多么轻,脚下总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那声响会让人由不得要屏住气息,生怕那有着气泡的冰会瞬间开裂。
       但农人们却不以为然,他们急不可耐尝试着从河的这一端走向另一端——河的那一端,有一个小小的停靠站。每日正午时分,那里会有一趟通往故乡的绿皮车。一个冬日,那冰上会踏一条曲曲弯弯的路。
       何为农人,而不是农民?这便很有些意思,他们之间的身份很近似,却又离得很远。虽同是在那片土地上耕作,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念头。农民,世世代代生于此,长于此,少有非分之想。他们无比辛劳一心一意耕耘着脚下这块赖生存的土地,从不敢有一丝的懈怠,他们有着无比韧性,因为那是他们生活的全部。而那些农人们便不同了,他们并非土生土长,是在那个秋冬时节,从千里之外随着那个动人的故事飘然而至。他们从不把农民看在眼里,处处居高临下,尽显着着城里人那骨子里的傲慢。
       尽管同是在那地里刨食,承受着春日的辛劳,夏日的暴晒,秋日的繁忙,冬日的寂寥,尽管他们从不吝惜,用尽全身之力去适应那车轮般周而复始的活计,他们却从不关心麦子,玉米何时种何时收,那似乎与他们毫无关联。他们像是在上演一台开启着的木偶戏,在那锣鼓声中总是被早被唤醒,懵懵懂懂的行走也田间地头,任凭大自然慷慨给予的风霜雨雪。而归来时,斜阳早已不在,天地间已漆黑一团。那一春一夏一秋无休止的劳作,早已使得他们疲惫不堪了。
       而这慵懒的冬日,对于每一个农人都是平等的,他们已盼望了许久许久。由此,可以不再为早早起身而感到欢欣,可以随意地支配将要失去的岁月,任由它流逝;可以坐下来静静地去回顾故里那条落雨落雪的巷子,木然中会惨淡的那么一笑,可以仰望那没有云的长空去思索双亲已渐渐变老的模样,而心则是沉甸甸的。
       他们会坐下来很好地审视这低矮,黑黢黢,半间屋,半间炕的屋子;审视屋顶那布满灰尘,看似并不怎么结实的梁柱;审视这显然是刚刚用泥巴东一下,西一下涂抹过的墙壁;审视屋檐下那些燕子遗留的窝。有谁说,这是早年间那些因罪而来的人搭建的,那些人走后,便将这屋子留了下来!
       但他们喜欢这夏日的屋子。盛夏的后半夜,屋中会有着丝丝凉意,舒适极了。若不是那些蚊虫们争先恐后的飞舞,并将那带有吸盘的口器悄无声息叮入裸露着皮肤,这真的是个难得的好住处!
       冬日的屋子,便截然不同了。尽管将那门窗塞了又塞,屋内依然有着不知从何而来寒气。一觉醒来,窗上会结上了厚厚的霜,那门也常常是要用些气力才会打的开。最恼人的还有那不畅的烟道,不点火,土炕会很潮;点一把火,烟便在屋内弥漫,久久不肯散去。他们抱怨这冬日,骂娘。只得从屋顶开个洞,造了一个“冲天炮”的土炉。
       他们会在这屋中喝酒。喝那种农人们自己用秸秆,拌合着杂七杂八的土粮酿造的酒。那酒辛辣,刺鼻,让人头晕目眩。借着那酒劲,他们会哼唱那么两句少有韵律,却很激昂的歌。他们学会了吸烟。吸那有着“一轮红日”牌子的烟。吸二级斗烟。也学着卷老烟叶。边吸,边唱。
       百无聊赖时,他们会漫无目的地游荡于那原野,厚厚的雪原上常常会留下一串串拖拽着的足迹。
       我便是这样的农人。
       我经历了他们所经历的这一切,深知那其中的滋味。

       但在众多的农人们中,像我这样一年四季在田地里劳作的男农人了少之又少。因而,我是极为羡慕那些赶车拉运,编筐编篓,放马喂牛,养猪砍树的农人们了——他们从来都是那般悠哉悠哉地晃过来,晃过去的!——而这之中,最让我羡慕的,莫过于是铁匠炉传出的那敲击声,那锤与砧的碰撞总是磁石般的吸引着我。
       来看看那铁匠房吧。匠房不很大。一座方方正正的烘炉有些傲岸的立于中央,那架有着大红漆皮的风箱,不远不近恋人般相依伴着。而那被捶打明光光的砧子,孤零零突兀的站在一旁。在呼呼嗒嗒的风箱声响下,炉中的烈焰一股一股的向上升腾,整个屋子充满着热浪。
       掌锤人身材不怎么高,短而浓密且漆黑黑的头发下衬着一张笑眯眯的脸,一口白白的牙齿在火光下亮闪闪。厚实的围裙将身体裹成了圆桶,脖子上的青筋绷得鼓鼓的,沁着细微的汗。
       他一手持锤,一手将炉火中钳出的铁器快速地置于砧面,轻敲几下砧子,便用力地去击打通红的铁件,身旁的助手随之也挥动大锤猛击起来,霎间,火花四溅......他用力,助手便用力;他轻击,那助手也轻打,匠房内回响着金属碰撞出的有节奏的清脆回声。
       歇息间,他会大口大口的喝那浓浓的酽茶,喉结一上一下地游动着。
       无论何时,只要有谁伸头向里看那么一眼,他都会招呼一声,来吧来吧,来坐坐!——如果手中有活儿,他便会说,没事没事,完了完了...... 有人与他交谈,他总是侧目仔细聆听,从不会打断。看似有些壮实的他,说起话来却是轻声细语,回言里透着幽默。那里成了人们相聚的地方。我便是这样走了进去。我喜欢那个地方。虽然那叮当声根本算不上是美妙,甚至于有些刺耳,但听着远比那与天斗,与地斗的田园诗意更让人舒心。
       一个冬日,那里尽显着温暖。
       但夏日还是如期而至。是如何也躲不过的。
       我是个扛得住那吹透琉璃瓦的初春,也无惧那秋日如冰凌般的露水的人。而偏偏是那夏日,让我束手无策。
       几字弯的夏日,是个即热烈,又恼人的季节。
       几字弯夏日的夜,很短。短到仅仅是翻了一个身,那夜便结束了。常常还在梦里,那火烧火燎的太阳便急不可耐地拉开了那张遮挡它的黑幕,将那梦打的碎碎的。即便有着一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走入那还没苏醒的田间。
       几字弯夏日的天,很高。你若不曾在夏日的沃野里行走,你是如何也不知夏日的沃野是何等的让人惬意?置身于那绿意盎然的田间,总会感到有那么一阵一阵的微风在轻柔拂面,但却分不清那风是从何而来。那蓝的有些过头的天,会飘来一片一片蓬松柔软的云,投下了巨大的阴影。那诡异的阴影一会儿将你罩住,一会儿又离你远去,心也随之忽明忽暗。挺直了,深深地吮吸那没有一丝杂质的清新空气,实在是极为爽快的了。
       几字弯夏日的汗,很多。自打麦子有了芒,那越过了树梢的太阳,便就很难见到它在移动了。在烈焰下,那如针刺一般的麦芒开始变得坚挺了,尽管扎紧了袖口,像个稻草人似得,但裸露着的部位依然会被刺出斑斑点点的痕迹。
       几字弯盛夏的午后,热浪里没有一丝的风。那麦子,在极度的炙烤下,最终熟透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那金灿灿的黄色覆盖了。我与那个比我小许多的农人,开始了那从没有过的劳作——立于那要被撕裂的麦田,还没动手,已有些汗津津了。。
       盛夏的太阳很高,影子被踩在了脚下。麦子很低,要哈着腰才够得到...... 面对着这趾高气扬,摇头摆尾地晃动着的麦子们,我们须卑躬屈膝前行着,几拢下来,已是大汗淋淋了......我回头看到了他那张稚嫩的娃娃脸,那脸早已是涨的红红的,肩头的布衣被汗液浸出了白色的痕迹......
       温吞的水,已将肚子灌得鼓鼓的......我与他躲入了远远的那棵树影下喘息。树荫很阔,一把伞似得将四仰八叉的我们罩住。一只藏身于树叶下的蚂蚱,冷眼的盯着我...... 而我却想不出任何的话语来安抚身边的他!
       直到离开那日,他说他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个地方,到死都不会忘!

       好啦,是该叙述一下夏日里的那些女农人们了。
       那里有许多女农人。有的来自江南,有的来自江北,有的来自海边,有的来自内地。尾音有的顿挫,有的则拖得很长。她们有着娇嫩的面容,和纤弱的身体,却总是努力地表现出她们已不是你眼中的孩子,在你面前,也总是假作自信地用成人化的语气与你交谈。
       但那繁重的劳作,却是极为现实的,是容不得一丝的慵懒。糜子没过了脚踝,那锄把便不离手的锄啊锄,手心会留下水泡......玉米密匝匝高过了头,便在那在那密不透风蒸笼般中深刨,培土,浑身会粘粘的...... 葵花结了盘,打叉打到胳膊酸痛,手指被染成了青绿色......那边要施肥,这边要浇水,在那清一色的短发下,那圆润的脸庞上说不清是汗珠,还是泪珠了。
       不知从何时起,她们开始学着包上了那要么是大红大紫,要么是素花粉底的头巾了——那实在是一个极有效,又实用的装束!看上去,和那农妇并无差异,但老天爷却从不会管你是何人?风,一样的刮,雨,照样的浇......风过,雨去,远远的绿野里,宛如开出了出了些星星点点的野花。那面孔,依然俊俏。
       从田野了归来的她们,同样是很有看头的。尽管被晒得黝黑。黝黑的脸庞,黝黑的手臂。但那一举手,一投足依然不失都市人的自傲。那身早已退了色的布衣布裤,袖口裤脚明显缀上了方方正正的补子,松松垮垮中是无法掩饰少女们的模样。
       我所挚爱的人告诉我,难得有那么一日,她们会换上珍藏了许久的汗衫、彩裤,悄然结伴走进那绿野中的那片开阔的沙地。
       那沙地并不美。长着许多稀稀疏疏,或高或矮的杨榆与杂柳。有些树下,会堆积出很高的沙堆,那是风的杰作。而那些裸露着,有着疙疙瘩瘩的树根常会冒出细嫩的蘑菇。那蘑菇小小的拥挤着,很水灵。一湾不怎么大,水很浅,也很清的海子至于那腹地。有了水的滋养,四下里长有许多生机盎然的草。有紧贴着地皮,有着大大叶子的车前子;有如扫帚一般模样,一簇簇开着细碎紫色小花的枳棘,有像禾苗那般嫩枝嫩叶的稗子;也有着满身是刺,顶着一朵极为艳丽花的大蓟。在那之中,有一种不怎么高,有着直挺挺的叶子,绿中带着浅浅的灰白色的草会结有指肚大小般的灰白色的浆果,将那浆果挤开来,会有像奶一样的粘粘的汁液。是粘粘的。而最为显眼的,是那种蓬开来很大、茎叶嫩的可以掐出水,人们管它叫做“酸溜溜”的草了。那枝枝叉叉的枝头,结满了豆粒般大小火红火红的果实。尝一下,有些酸酸涩涩。有无聊的人便给它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边疆红”。果然不失那酸酸的味道!    或许是那名字过于的花哨,或许是那果子中看不中吃,她们从不去触碰它。倒是那有着丝丝奶味,咬下去会沾满汁液的那浆果让她们流连忘返,谁若找到,便会引出一阵的惊呼。
       归来时,她们会在那浅浅的海子边嬉戏,会采一束那黄黄的小花,或鞠一捧毛绒绒的狗尾巴草,再将那花与草别在发间,那婀娜的样子连她们自己都被陶醉了......她们让这夏日,让这绿野有了一种别样的味道。
       但没有谁不明白,那不过是一时的愉悦,不过是在遮掩心中的那份空虚,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慰藉。
       明日会如何?待到明日一切又会如旧,重又会披星戴月,重又会在那烈日下的田间游走。
       从料峭的春寒,到炎热的盛夏;从犁耧锄耙镰变着样儿交替,到抢风抢雨抢天抢地的颗粒归仓;从那冰冷的土炕,到那耀眼的头巾;从匆匆行走于那被冻得无比瓷实的冰面,到有着清脆叮当声的铁匠房...... 我与那些农人们就是在这样的章节里,反复地演绎着几字弯的冬与夏。尽管如此,却从未有谁有那么一丝的念头用一生来伺弄这片土地。这让那个看上去似乎很精彩,说起来津津乐道,听着也很美妙的故事不那么完美了,变得有些支离破碎了。
       几字弯冬与夏初升的太阳,并无什么不同,硕大光亮。但冬日的落日,与夏日的夕阳却有着细微的差异。——您若曾在那里驻足,透过那被拉长了的树影一定看到过那夏日的夕阳。那夏日的夕阳落下后,火红着的天空很快便会暗了下来,夜晚随即而来;而这冬日的太阳,即使落了下去,那余晖依旧会布满半边天,久久不愿散去......只是,那慵懒的太阳在落下前,已不再有多大的光芒了,它一寸寸从眼前划过,一寸寸越过了树梢,一寸寸翻过了西墙,一寸寸落入了那大沙丘的尽头......

2021年6月15日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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