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生活琐忆 ——捡鸭蛋
闲云居士
乌拉盖河像一条银蛇,在如茵的内蒙古大草原上盘曲蜿蜒三百多公里,流到乌拉盖漫成了一片方圆近百公里的湿地。湿地上覆盖着茂密的芦苇,积淀着一洼一洼清澈的水泡子,更有许许多多的泥鳅、鱼儿滋养繁荣着这片湿地。随着温暖的春风,雁群、鸭族、鹤类、鹭帮一群群、一队队千里迢迢飞落到这里;欢乐的百灵、雅雀、、草鵐、苇莺们不知在哪里躲过了寒冷的冬天,一齐飞了出来。它们在苇丛里筑巢,在水塘边觅食,在花草间欢唱,在蓝天白云下飞翔······大苇塘成了鸟儿们欢乐的家园。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及时播种是为建设兵团屯垦戍边准备口粮的重大任务。每年的这半个多月,链轨拖拉机、脚轮拖车、大马车和连里干部、战士、职工都要全力以赴,日以继夜的奋战在一万多亩田地里。春风卷着滚滚沙尘,田间就像硝烟弥漫的战场,拖拉机轰鸣着往复转展,我们站在播种机、耙地机上紧张操作,浑身上下扑满厚厚的沙尘,从田间回来,整个人除眼睛之外,全然没有了本来的面貌,青春的面颊被风沙吹打成非洲人的面孔。只有一盆清水从头到脚冲洗一遍,就算修整完毕,准备再次投入紧张的春播战场。
春播顺利结束了,从连长到战士都流露出胜利的喜悦。宿舍里、篮球场、营房边儿的草地上都洋溢着轻松的气氛。不几天,田里的麦苗有的钻出地面,一片儿一片儿的新绿,让边疆草原充满了勃勃生机。
空闲时在田野散步,常常会看到成千上万的鸟,一群一群的在麦田里飞飞落落,偷吃我们播下的麦种。它们大多栖息在距离我们连几里地的大苇塘里。“走,咱们捡鸭蛋去吧!”不知是谁说一句,立刻得到了几个人的响应。
那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连队九点钟开饭。匆匆忙忙吃完饭,班长申保生,安排了三个人战备值班。当时出于战备需要,兵团规定,即便是节假日,外出请假人也员不得超过三分之二。范国梁,闫化文,徐家勋,杨锡瑞、陈国铎等七八个人简单的准备了一下,又特意拉上了老姚头。老姚头大号姚振章,原厂职工。实际只比我们大两、三岁。他很早就来到乌拉盖,至今单身。老姚头体力好,周围百里的情况他都很熟悉。我背了枝7.62步枪,在班长申保生的带领下向着苇塘出发了。
五月下旬,草原上的风已经变的温暖柔和了。蓝蓝的天空上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很低很低,好像要坠落在山包上。清晰的云影在辽阔的草野上静静地游弋。远望起伏连绵的山丘,泛起了淡淡的草色。羊群追寻着草香,在山坡上蠕动,啃食刚刚冒出来的鲜嫩的草尖。我们披着灿烂的阳光,踏着松软草地,看着如诗如画的大草原,说着笑着······走着走着,脚边不时的会惊飞草窝里的百灵鸟,带着银铃般的叫着翀到半空。麦田里一群群的鸟儿在啄食,稍一接近,它们就飞,总和我们保持一百多米的安全距离。
一只大雁伸着长长的脖子,慢慢的从我们上空飞过,悠然的扇动的翅膀,在蔚蓝的天空与广袤的草原之间,它轻盈身姿显得那么清晰。距离约五十米,正好射击。我马上调整标尺,推弹上膛,跪姿瞄准,设定半个雁身的提前量,扣动了扳机。随着枪声,我清楚的看到大雁猛的向上抬了一下长长的脖子。是子弹的气流影响了它平静的飞行。望着天空中渐渐远去雁影,我脑子里萦绕着子弹擦颈而过时它的情景。
苇塘已经是一片春水了。水十分清彻,沉淀在水下的苇叶,杂草看的一清二楚。向阳的水边涌出一簇簇鲜嫩的草叶。刚刚抽出的芦苇新芽,象一支支玉簪在光影里微微晃动。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塘还是金黄一片,芦花在明亮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华。我们用背包带扎好裤脚,紧紧解放鞋带,试探着踏进水里。水不算凉,脚踩下去,上面有一层还没腐烂的芦苇叶,很柔软,下面是硬硬的平平的,不知道是没解冻的冰还是冻土。水不深,没过脚踝远没到膝盖。走起来不觉得很困难。苇塘的地形我们不陌生,为了连队建营房和烧火,冬天我们扎起蒙古包住在里面打苇子。
大家保持相互可视距离,穿行在疏疏密密的芦苇间。手拨芦苇,眼睛四下搜寻,都想成为第一个捡到鸭蛋的人。走了好一会儿,谁也也没有收获,看到的都是空空的往年的旧鸟窝,和一些早就破碎的蛋壳。常有三、五成群的象麻雀似得小鸟在芦苇杆上跳来跳去,倒悬在芦苇花上,瞪着圆圆的小眼睛偷看我们这群不速之客。不远的周围,时而传来不同声音的忽高忽低的鸟叫。我们往往循声前进。 “鸭蛋!”闫化文兴奋地喊叫着。大家不顾苇叶划脸,不怕芦苇茬扎脚,赶紧蹚着水聚拢过去。
闫化文一手举着一个鸭蛋,腿挨着一个鸭窝。鸭窝有二尺大,贴着水面,搭建在一簇比较粗的芦苇下部 ,窝里铺着软软的芦苇叶,还有四颗淡青色的鸭蛋安详的睡在里面。大家轻轻拿在手里,似乎还感觉到热乎乎的。我们新鲜好奇的在手里传递着欣赏了一会儿,用毛巾裹好,放进准备好的饭盒里,装进老姚头的挎包。杨锡瑞留恋的从鸭窝里捏出一根漂亮的羽毛,在闫化文眼前晃悠着插在他上衣口袋上,唱了一句样板戏《红灯记》中鸠山对李玉和的唱词:“把这三级勋章—送—给—你—”。
有了收获,大家兴致高涨,都加快了搜索的脚步,希望自己能有更大的发现。芦苇时疏时密,一片儿有两、三个篮球场大的没长芦苇的水面出现在眼前。大家四处张望,判断我们所在的位置。忽然想起来,我们冬天打芦苇驻扎的蒙古包离这里很近。这个地方很奇怪,无论下多大雪,积雪只在周围靠近芦苇的地方,不会覆盖这片空地,这儿就成了一个光滑的大冰场。我们吃饭,洗漱的生活用水都是凿这里的冰块化水解决的。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趴在冰面上能看到冰层下游来游去的小鱼儿。呼和浩特籍战士赵超群从家里拿来滑冰鞋,在这里教我们溜冰。大家七嘴八舌的记述着我们在冰天雪地的苇塘里扎包打芦苇子的情景:一天傍晚,忽然天空飘落起纷纷大雪,大家早早的钻进被窝,用体温抵御着蒙古包里的寒冷。都蜷缩在被窝里不动,但是谁也睡不着,就开始轮流讲故事,一直到深夜。
我们转个方向,穿行在冬季打芦苇蹚倒的芦苇的缝隙中继续前进。这里是鸟的乐园,平日里看到的成千上万的鸟都飞进来,现在藏到哪儿去啦!好一会儿没有听到一点儿鸟的动静了。大家闷头不语,一门心思的想有新的收获。
正在无精打采的时候,听到老姚头低沉的声音: “野鸭子!”大家一动不动的钉在原地,顺着老姚头手指的方向,透过稀疏的芦苇看去。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片篮球场大小的水面,水面像镜子一样反射着一片儿刺眼的阳光。对面的芦苇又高又密,象一堵墙,靠近芦苇,两只野鸭在明亮的阳光下歪着脖子梳理背上的羽毛。野鸭头和脖子是绿色的,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身体深褐色。我们褪了色的兵团服和芦苇几乎一样颜色,野鸭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大家一动不动,生怕惊动了它们。我把枪递给身边的申保生。申保生在我们学校是射击队的,获有三级射击运动员证书。他接过枪,扫了一眼标尺,慢慢慢慢的推弹上膛,转身站好丁字步,举枪瞄向目标。几双眼睛都盯在野鸭身上。忽然,一只野鸭向我们这边儿游来,平静的水面上划出了一个清晰的v字波纹。俄而,停下转身,望向仍在芦苇边的伴侣,发出轻轻的叫声。
啪!一声清脆的枪声,炸碎了刚才的宁静,周围的芦苇震荡着瑟瑟的回声。刚游过来的野鸭颤抖了一下,像一团漂浮物一样一动不动了。突如其来的枪声震惊了芦苇边儿的野鸭,它嘎嘎的惊叫着,沿着芦苇垂直向上,拼命拍打翅膀,顺着鸭脚垂下一串闪光的水练。高过芦苇后,它擦着芦苇花迅速飞向苇塘深处。枪声惊起了十几只大大小小的鸟儿,在苇塘上空惊叫着四散飞去。我们急忙跑过去,捞起那只不会动的野鸭,翻看着、抚摸着它那柔软温暖的羽毛。子弹从翅膀根部穿进去,身上没有血迹。新的战利品又给我们带来欢声笑语,又给老姚头的挎包增加了重量。
大家开始搜寻那两只野鸭的窝,没有找到,却找到了几枚比鸡蛋还小的白色鸟蛋。兴致将尽,在水里蹚了几个小时,都有些累了。看看太阳,大约一点半。那会兵团战士都没有手表,外出全靠看太阳知道时间,但误差不会超过二十分钟。确定了一下方位,我们开始向连队方向前进。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放弃再有新收获的期盼。在一个个空鸟窝和破碎的蛋壳打击下,都少言寡语了。突然,我面前出现了惊人的一幕!一簇倒伏的芦苇上,卧着一只大天鹅!不到十米啊。顿时,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呼吸都要窒息了。它清清楚楚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洁白的羽毛一尘不染,长长的脖子弯曲柔美,微侧着身子,凸起的额头向着天空,神情是那么优雅高贵。是真的吗?蔚蓝的天空,滢滢的春水,黄灿灿的芦苇,一只天仙般的白天鹅……简直是梦幻的世界。我愣愣的站着一动不动,脑海里除了眼前的景象什么也没有了。
朦胧中听到谁提醒我“快开枪啊”。我机械的端起枪,拉动枪栓。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惊动了梦境中的天鹅,它猛的回了一下头,眼睛闪射出一瞬光亮。随即,张开翅膀,伸直脖子,两脚用力连续蹬踏着冲向天空。在它起飞的一瞬间,我清楚的看到,它张开的翅膀有一米多宽,羽毛丰厚,一根根健劲的翎羽排列的整整齐齐。它用力的扇动着翅膀。在蓝天和芦花的衬映之下,它逃生的身姿都是那么优美!我一直目送它飞出我的视野。 隐约的听到有人说“怎么不开枪啊?”。当时,我真的被它的美丽震摄住了,没有了伤害他的勇气。之后,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是因为近在咫尺没开枪惋惜还是因为没有开枪心安?现在想起来,真的很庆幸我没有开枪,否则,我一生都会有负罪感。打那儿以后,每当我看到大天鹅时,常常会浮现出那天的情景。
我们钻出苇塘,登上了草地,发现与我们连队方向偏差了约两公里。正前方一公里多的地方是五十四团二连营房,我们连在五十四团二连右侧,离这儿有六、七里地。远远望着低矮的营房,用目光丈量着回去的路程,疲劳和饥饿同时袭来。各自找块舒服的草地,拧干裤腿,脱下湿鞋,瘫软的躺在草地上。老姚头看着大伙火说:“这样吧,你们在这儿歇会儿,我去五十四团二连整点儿吃的来”。大伙当然十分同意啦。躺在软软的枯草上,望着蓝天白云,沐浴着温柔的春风,享受着暖暖的阳光,等待着老姚头一会儿就到的补给,也算很享受啊。这几个人里有六个严重“烟民”,只有杨锡瑞的烟盒里还剩下三支香烟。如果掐断每人半支,就会产生三个烟蒂,浪费是可惜可耻的啊,于是俩人一支轮流呑吸。很快老姚头回来了,挎包里鼓鼓的装了十来个馒头。大家一边儿嚼着馒头一边儿都赞扬“五十四团二连的馒头好香好甜啊”!“美好”野餐之后,又焕发了精神。看着连队走路,脚步显得轻松了许多,两个挎包依旧在老姚头身上,枪在几个人的肩上轮转。边走边回味着刚才在苇塘里的感受。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兵团生活艰苦吗?艰苦!一群二十来岁的孩子告别家乡,远离父母,见不到兄弟姐妹,通信还时常因为道路不通被阻断;冬天零下三十多度,天寒屋冷,洗完衣服,刚晾上就冻成了硬邦邦的“铁片儿”,手挨在晾衣服的铁丝上就被粘掉一层肉皮,在篮球场上奔跑着,脸上就冻起了水泡;夏天蚊虫肆虐,隔着衣服,躲进蚊帐都不能逃避蚊子小咬的攻击;白天脱坯、打石头、盖营房、十七八岁的小女生也能扛着一百多斤的麻袋上两尺多宽的五层跳板把小麦倒进高高的粮食囤;夜晚睡不着,透过屋顶缝隙看着星星,思念着远方的亲人;一群意气风发的青年,没有书籍可读,没有坐着写字的地方,没有电灯,没有可以洗个洗澡的场所·····只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只有,充满活力的青春。有战友,就不寂寞!有青春,就会快乐!兵团生活环境之艰苦,生活物资之匮乏,精神生活之单调,现在的年青人难以想象我们怎样度过的青春。尽管那样艰苦,五十年过去了,分散在各地的战友们对那片草原,对那些战友,对那段兵团时光,心中都有几分难以割舍的思念和挂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