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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研究所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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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斗

 

 

       我的孩子Jia毕业后,应聘到斯图加特市一个大学的计算机研究所做研发,除了做课题之外,还承担一部分教学任务。他们做的课题有校内的,有校外的,也有一部分欧盟的。按规定,大学教师与政府的工作人员一样,享受公务员待遇,所以是国家全额拨款。每个人只要做好自己的研发工作即可,没有创收任务,也没有在××级刊物上发表论文的硬性指标,工作比较单一,也比较轻松。

       像国内大多数研究机构一样,所里也有考勤制度,但没有专人记考勤,也没有打卡机,更没有上班时间领导站门口的盯人战术,采用的是弹性工作制。按规定是八点上班,可你七点来也行,九点到也可以,到班上的第一件事是打开计算机注册,考勤数据直接汇总到人事部。一般来说,以周为单位,只要每周上够四十个小时即可。

       如果单纯从上班时间来看,几点来的也有,几点走的也有,人员到的总是参差不齐,显得秩序有点零乱,人也有点散漫。但是,应该承认,这种管理很人性化。

       平心而论,无论是大领导,还是小职员,不论是业务骨干,还是普通职工,家里都免不了有点杂七杂八的事。不管事大事小,重要不重要,都会让人牵肠挂肚,劳心费神。心里惦记着,思想就会开小差,直接影响的是工作效率,与其坐办公室里发呆,还不如让他把这件事先处理了,然后再全身心的踏踏实实工作。这种管理方法,正是本着这样一种理念。

       鉴于这种管理方式,人们往往在周一至周四时在班上多待一会儿,到了周五午饭前后,就陆续回家度周末了。所以,一般周五下午找人比较困难。

       研究所不是窗口行业,对着装没有要求,很随意,愿意穿什么就穿什么,只要你自己觉得好,人们都会尊重你的选择,没有人说三道四,更没人在背后指指画画。

       刚上班两、三个月,一次所里开行政会。讲正事之前,所长说,今年咱们所里新进了两个人,让他们做一下自我介绍,大家认识一下。

       当时,正是八月份,天气比较热,Jia上身穿的是T恤,下身穿的是裤衩。所长一说让他们上前面介绍一下自己,Jia总觉得穿这身行头上去不够庄重,心里忐忑不安,不知所措。

       所长公布之后,问了一句,你们谁先上来。Jia正犹豫时,另一个新来的哥们已经大踏步的走到台前了。一看这个哥们的穿着,Jia心里踏实了。

       这是个法国人,40岁,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衣,一条很艳的花色沙滩裤,光脚,趿拉着两只拖鞋。这哪儿是来上班的,完全是海边度假的打扮。但是,这人经历不俗,“战绩”卓著,在好几个世界知名企业都待过,这次是从IBM跳槽过来的。

       法国人在台上从容不迫,侃侃而谈,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穿着对不起大家。坐在台下的所有人好像也不太在意他的穿着,而被他的个人经历深深地吸引着,聚精会神地听他介绍,并不时有人啧啧称羡;所长坐在旁边也一直笑咪咪看着他,没有一点儿责备的意思。看到这种情景,Jia才放心了。

       所里的办公条件还可以,两个人一间办公室,椅子可以升降,桌面也可以随意调整高度,最低可以贴地面。研究人员坐累了,可以调高,站着办公,缓解疲劳。当然,也可以把桌面调到最低,趴在地上办公,这完全取决于你自己的意愿,没有人干涉,更不会有人指责。

       不过,办公室里没有安装空调。

       德国处于大西洋东部大陆性气候之间的凉爽西风带,温度大起大落的情况很少见,而其北部是海洋性气候,常年温度比较低,夏季比较短,气温达到三十度以上的时候就那么七八十来天。最近几年,受厄尔尼诺现象的影响,高温的天气也在不断延长,如今可以达到二十多天,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样就使得好多人饱受高温的困扰。

       所里不仅没有空调,而且也没有电扇。怕热的人,如果实在扛不住了,可以自己出钱买一个电扇,拿到办公室里使用。所以,办公室里的电扇大的大,小的小,样式不同,型号也不一样,像个电扇博览会。

       有一年的八月份,一个日本人来访。日本人在这种场合都比较正规,西装革履,领带打的板板正正,手里拎着公文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进了会议室,才发现迎接他的五、六个人都穿着大背心,大裤衩。当时日本人觉得有点儿诧异,但那种表情一闪而过,随即很热情地和每个人握手,问好。坐下后,相互寒暄了几句,开始讨论正事。

       刚开始,日本人可能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带着的冷气尚在,虽然觉得热浪袭人,并没觉得怎么难受。过了不到十分钟,就看日本人的眼睛四处踅摸。但见会议室的窗户大开,四面墙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只好收回目光,继续谈话。

       又过了一会儿,日本人好像屁股底下有钉子似的,来回乱动,烦躁不安。但是,毕竟都是有身份的人,在这么多外国同行面前不好太造次,他就尽量克制,一会儿就汗流满面。他从包里拿出纸巾,开始一次又一次,一张又一张不停地擦拭。

       那天的温度达到了三十四、五度,下午正是最热的时候,虽然窗户大开,可是没有一丝风,温度根本降不下来。以往像少女一样温润轻柔的空气,如今在太阳的胁迫下,变得像一个暴戾恣睢的悍妇,凶狠无比,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像茧一样紧紧地裹缠着每一个人,令人感到窒息、烦躁。整个会议室也像个大蒸笼,闷热难耐。

       日本人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嘴里说着“Sorry”,“Sorry”,把西装脱了,把打得紧紧地领带松了松,这样最起码不显得那么热,呼吸也顺畅。过了一会儿,感觉还是不行,又“Sorry”了一回,把领带从脖子上摘了下来。

       这下可好,日本人也不“Sorry”了,再“Sorry”也没的脱了。只能左一次右一次双手交替着不停地擦汗,眼看刚打开的一包纸巾就快用完了,依然是汗流满面,头发也是湿漉漉地,像刚从桑拿房出来,那件挺括的衬衣前胸后背都溻透了。他也没有了刚进来时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神态,倒像让太阳晒了一天的韭菜——蔫了。

       所里的头儿实在看不下去了,悄悄地对Jia说:“Jia,借两个电扇来吧。”

       Jia去办公室找人借了两个电扇,又从自己抽屉里拿了两包纸巾。进了会议室,把两包纸巾给了日本人,把两个电扇摆好,都对着日本人吹,日本人才感觉舒服些,心情一下子也好了很多,对Jia连连说“Thank you.”,“Thank you.”。

       应该是半天的会议,日本人只待了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就走了。离开大楼很远了,他还在回头看。可能这一辈子他也想不明白,一个人口只有八千多万,GDP稳坐世界第四把交椅的经济大国,拥有这么大面积的一个现代化学校,建有这么豪华气派的教学大楼,配备着号称全欧盟第三大的超大型计算机,却“穷”得装不起空调。

       幸亏他只能听懂英语,听不懂德语,如果他知道连电扇都是向私人借的,不知道又该做何感想。

       当然,德国人也不是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他们也知道追求舒适、安逸的生活,这么热的天气,也希望能在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办公,但是,申请经费很难。一方面,可能是历史的原因形成的一种惯性,因为所有的办公室都没有空调;另一方面,也出于环保方面的考虑。德国人把环保看的比钱重要,与命等同。

       这么说,并不是耸人听闻。

       试想,您再有钱,即使穿金戴银,珠光宝气,开着宝马宝驴,吃着山珍海味,可您每天吸的是毒气,喝的是毒水,吃的是毒药,一下车是一步三摇,嗬喽带喘,没有健康,还有未来吗?能有未来吗!

       Jia在研究所这几年,最怵头的是出差。原因有三:

       首先,是中国的护照含金量低,去哪个国家都得签证,办理任何一个国家的入境手续都很麻烦。边检人员盘问个没完没了,怕你入境后没钱生存,怕你打黑工,更怕你滞留不归。即使德国人在旁边一再证明也没用,边检人员根本不听这些,非问个底儿掉不可。

       其次,是研究所的经费卡的很严,无论去哪儿,都得在网上找最低的票价。一般是找红眼航班,如果没有红眼航班,就得在几个航空公司之间反复比较,找一个最低票价的航班。

       再则,是出差没有补助。

       在德国,公务员出差,无论是外出公干,还是外出开会,也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去国外,一律没有补助。

       如果是外出开会,会议通知上会很清楚地列出:住宿费若干,资料费若干,餐费若干。领导签字后,财会人员马上从网上把前两项费用划给对方,餐费这项就得自己支付。事先从网上银行划转也行,到了会议现场再交也可以,交费的方法灵活方便,就是得自己掏腰包。

       在欧洲,无论是大型酒店,还是小型旅馆,都会免费供应比较丰盛的早餐。会议上只收取中午和晚上两餐的费用,一般是二、三十欧元。当然也有例外,那次在意大利的西西里岛开会,会议的餐费要收75欧元。Jia觉得太离谱,就没交钱,自己在外面解决的午、晚餐。

       Jia刚上班一个多月时,和他们所的一个同事去罗马尼亚的布加勒斯特出差。出机场时,边检人员只看了一眼德国人的护照,就放行了,用了也就几秒钟。当拿到Jia的护照时,一看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就问个没完没了。直到Jia把兜里的200欧元给他们拿出来看了,确认能吃上饭,不会滞留,才放行,时间足足用了五分钟。

       乘大巴进了城都快五点了,德国人非要步行去找订好的旅馆(注意:是旅馆,不是酒店。旅馆用英语说是Inn,酒店用英语说是Hotel,二者有大小、规模、档次的区别)。两个人边走边打听,问题是有的人能听懂英语,有的人听不懂英语,何况这个小旅馆知道的人本来就很少,所以问路很困难。更糟糕的是,不知是他们的英语说的不标准,还是听的人本身英语水平有限,弄不明白他们去的地方,就给他们瞎指。两个人就这样在街上绕来绕去,一直折腾到七点多,才找到这家旅馆。

       布加勒斯特大学的三个合作伙伴已经在旅馆等了两个多小时了,正着急呢。问清情况,禁不住埋怨说,打车过来用不了半个小时,也就二、三十块钱,按欧元算的话,连十块钱都用不了。后面的话人家没好意思说,显然是说你们德国人怎么那么抠门。

       德国人笑而不语。

       罗马尼亚人还保留着社会主义的遗风,在科研经费中,可以列支招待费,所以带他们吃大餐,喝小酒,唱K歌,一直折腾到凌晨一点多才散。

       为了答谢这三个人的热心款待,三年后,当Jia主持的另一个欧盟课题在罗马鉴定时,Jia在餐馆招待这三个“同志加兄弟”的同行吃饭。或许他们认为这顿饭也是由研究所的招待费中支出,或许他们认为给德国人打工的Jia有钱(他们的工资比德国人低),或许是觉得好不容易出来开一顿洋荤,这三个人齐心协力,铆足了劲儿,甩开腮帮子,咧开大槽牙,把Jia狠狠地宰了一顿,吃得我们Jia直咧嘴。

       Jia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见过实在的,也没见过这么实在的。按西方的习俗,吃饭都是AA制,Jia主动请客已经很够意思了,而且还要了一瓶开胃酒。谁知道,这哥儿三吃了一碗又一碗,喝了一瓶又一瓶,直喝了个天昏地暗,吃了个杯盘狼藉。不像三天没吃饭的,倒像三年没吃过饭的,样子如同群狼围捕,饿虎下山。同行的一个德国人也在座,看着他们的吃相发笑,用德语悄悄地问Jia:罗马尼亚人是不是都这么没起子?

       又扯远了,咱们还是书归正传吧。

       第二天早晨八点,在他们学校的会议室开会,一直开到下午四点,中午只吃了份盒饭。傍晚他们两人又坐飞机返回德国,Jia到家已经是十一点多了。

       每次出差都是这样匆匆忙忙,早出晚归。

       别看德国人一个个都是一米八、九的大个子,胖如牛,壮如山,花钱却没有一点儿豪爽大度的侠义风采,也没有一点儿潇洒自如的大国风范,给人的感觉花钱总不是那么理直气壮,而是抠抠搜搜,像中国旧社会当家不做主的小媳妇,谨小慎微,畏首畏尾,一分钱掰成两瓣花都觉得不过瘾,恨不能碾成面儿花才遂心。当然,在他们心里,永远有一个潜规则规范着他们的行动:纳税人的钱是人民的血汗,不能花了白花,不花白不花。花出的每一分钱,都要斟酌再斟酌,思量再思量,让每一分钱都用到刀刃上。

       有些情况下,他们宁愿自己出钱,也不会动用公款。

       受大环境的影响,如今Jia也是公私分明。比如,打印一些材料,业务上用的,如可行性报告、程序等等,就在研究所的打印机上打印;如果是私人用的材料,例如:个人简历、预订的火车票(这种车票可以自己在家打印出来),一定要拿回家打印。

       当然,办公设备的价格也比较便宜。40欧元一台带传真和扫描功能的打印机,2.5欧元一包100页的A4打印纸,任何人也觉得没必要占研究所的那点儿便宜。

       2012年7月的一个星期一,研究所贴出一张通知,星期二的上午九点开行政会。

       研究所经常开业务研讨会,一年也未必开一次行政会,大家对行政会的内容也不怎么关心。可是,这次会的内容还是让大家很振奋。在会上,所长宣布:10日,也就是今天,是我们所成立十五周年。我们没有钱搞庆祝活动,为了纪念这个日子,我自己出钱,请大家在本周末吃烧烤。烤肉、香肠、面包每人一份,啤酒管够,能喝多少就喝多少。

       所长老爷子是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除了所里的领导工作之外,还独自承担着好几个科研项目,每个项目都没有学生打工,都得亲力亲为。

       和国内的研究所不同,所里没有专车,也没有专职司机,每天上、下班都是老爷子自己开车跑来跑去。

       老爷子精神矍铄,学识渊博,为人儒雅谦和,有学者风度,却没有领导的架子。讨论课题时,你可以充分发表意见,也可以挣个脸红脖子粗,他都不会介意。布置工作时,从来不会打电话让你来办公室,而是亲自到你的办公桌前,与你商讨,征求你的意见。

       这次准备烧烤的食品,老爷子更是全力以赴。

       德国人喜欢烧烤,不仅因为这种食品好吃,也省事。一般超市都有专门腌好的肉片供应,买回来直接就可以烤。亲朋聚会,阖家旅游最喜欢用这种方式。大家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开怀畅饮,其乐融融。

       这次周末吃烧烤,要得东西比较多,烤肉、香肠、面包得提前到超市预订,啤酒也得提前买回来,老爷子左一趟右一趟地往外跑,楼上楼下地来回搬,奔七张的人了,真把老爷子累得够呛。

       应该承认,所里的所有人对老爷子都很敬重,不仅仅因为他是业界精英,学界耆宿,更因为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好老头儿。与国内不同的是,人们对于“所长”这把金交椅却是充耳不闻,对于戴在他头上的“所长”桂冠也是视而不见,更没有人听说过罩在他身上的各种荣誉光环。所以,老爷子忙得四脚朝天,也没有人给帮忙,更没有人出来拍马屁,技术人员如此,行政人员,像行政秘书、人事秘书也是这样。

       别看平时干活儿没有人帮忙,到了周末那一天,“帮忙”的都来了,一个也没少。从五点下班开始,一直折腾到晚上八点多,吃了个盆干碗净,喝了个杯盘狼藉。老爷子还怕酒不够喝,跑来跑去的张罗。大家最后还真给面儿,居然还给老爷子剩了几罐。

       我发现,但凡“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这种场合,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会非常积极、踊跃的参加,玩命地吃,拼命地灌,根本没有人想起“减肥”、“苗条”这些字眼。

       当然,这种白吃白喝的情况,在德国并不多见,大概得“千年等一回”。

       Jia在这个研究所待了三年,做了两个欧盟的项目,当德国摆脱了”经济危机“的困扰,步入正常发展的轨道后,所里有的人开始跳槽,Jia也跳槽去了企业,因为企业的收入毕竟要比研究所高一些。

       回忆研究所的生活,Jia感到很温馨,很充实,也很快乐。这是他从学校步向社会的第一步,在这里,他向德国人学到了一个重要的人生理念:快乐工作,快乐生活。这样的人生才更有意义。

2016年5月7日 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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