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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巴颜喀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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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晓村

 

 

  当儿子听说我要写这篇文章时,说:“我知道巴颜喀拉山,它是咱们国家地势的第一级阶梯。”蓦然间,我感到了光阴的飞逝。

  八年前,那片神奇的土地就曾经是我给孩子讲的故事。那时他太小,听得懂记得住的究竟有多少?但他记住了海拔。他总让我解释海拔这个名词。翻开手边的天天读《辞海》,没有,《现代汉语词典》的“海”曰:海拔,以平均海水面做标准的高度。也叫拔海。“拔”的解释中有:高出,超出:海拔。照此解释太抽象,所以他总让我解释。走在大学校园标准的400米跑道上,我告诉他,如果我们把跑道上的起点当成海平面,然后把跑过的路“竖”起来,要跑12圈多才能到巴颜喀拉山。他开始跑,跑了一圈就累极了,说:“妈妈,那儿太高了。”现在我儿子已经是五年级小学生了,他从地理课上对这片土地有了理性认识,并知道北京平原的海拔高度在20到60米。

  光阴飞逝,日升月落,总觉得往事就在昨天。

  

  我先向大家介绍一下本期2-3彩色插页插页图片的摄影者:

  丹增,又名刁海生,是大河之源——巴颜喀拉山那边惟一一位在首都北京新闻界工作的摄影记者。

  刘鸿孝,第一位骑马在黄河源头曲麻莱县采访、中国第一个从空中拍摄黄河全貌的图片摄影家。

  我自己,是中国平原地区第一个翻过巴颜喀拉山的女记者。

  80年代初,我在一次采访青藏高原科考队员时认识了中央电视台第一位将丝绸之路题材拍成专题片的记者屠国璧,尤其为他讲述在拍摄散布在罗布泊西岸雅丹地貌群中楼兰古国的艰险传奇所震慑。他噙着泪遗憾地告诉我,当时带领一综合考察队赴罗布泊考察的新疆科学院副院长彭加木曾商量想搭乘他们的军用直升飞机进楼兰,可是飞机自有飞行计划况且已经超载,只有谢绝,后来考察队所带汽油和水几乎耗尽,彭加木冒着50℃多的高温主动在沙漠里找水,不幸失踪……

  50年代已经在中国科学院上海生物化学研究所工作的彭加木主动放弃出国学习的机会要求赴新疆考察,直接**中科院院长郭沫若:“我志愿到边疆去,这是夙愿……我具有从荒野中踏出一条道路的勇气!”先后踏遍祖国十几个省区进行科考,十五次进入新疆最艰难荒野科考的科学家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屠国璧由衷敬佩这位年轻时顽强战胜身患纵隔恶性肿瘤后才彻底走上英雄路的科学家。他告诉我自己不久后将再度领衔,首拍黄河全貌的大型电视纪录片,并答应在有可能的条件下捎上我。我把自己这个想法告诉了在同一幢大楼工作的刘鸿孝,他的眼睛顿时就亮了,我们一起拜访老屠,从此也明晰了个人的小九九。

  屠国璧:因为电视片是中日合拍,在开拍前还有若干事物需要若干时间才能完成。

  刘鸿孝:跟电视台的大而全耗不起必需重起炉灶,因此,同样有拍摄前的大量协调工作需要大量时间完成。

  我:因为工作的性质属于编采合一,每个月都有大量文案工作必须完成,无论拍电视拍图片都搭不起时间,只有“加三儿”,可是到底要等多久呢?还有,我想走自己独个儿的编采之路……忙里偷忙,作为高龄回城的老知青只有抓紧时间唯此为大地先做妈妈了……1984年,刘鸿孝开始在人民空军帮助下空拍黄河,1985年,屠国璧的《黄河》开拍,为了面向更大的读者群体,期间,我自己由国家补贴的国家民委机关刊物《民族团结》调到自收自支的《中国妇女》杂志。1986年儿子可以上幼儿园了,我也开始上路步他们的足迹而去。

  

  早就对一个月的青海行程做了充足的文案准备和缜密采访安排,建设者的足迹:西宁-柯柯盐场-格尔木-德令哈-西宁,大河之源的人们:西宁-玉树-西宁,西路军女战士:西宁-海东地区-西宁。出发前,一些有青藏高原旅行经验的人们就告诫我:切忌感冒,在那里如果发高烧,很可能落下心脏之类的病根儿……

  采访、路途一概昼夜兼程,很开就感到身体不适,于是忍着,忍着,结束了在格尔木的采访后已经高烧的浑浑噩噩不省人事,可人家海西州妇联主席红花仔州府德令哈等着我们呢!这是最丢人的一次,去了却没法儿采访,嗓子剧痛发不出声,腮帮子奇肿张不开口,昏沉沉中只能从嘴巴缝儿里吸吮小勺子里的白开水,然后来了医生……永远想不起是怎样离开德令哈的了,而巴颜喀拉山那端的玉树藏族自治州妇联主任李培兰在省里开完会正在西宁带车等着我呢!那时候基层用车相当紧张,带车等自己就等于耽误州机关其他单位用车,我真是有种负罪感,必须尽快好起来。

  西宁医生直接打到牙床子上的几针西药水十分见效,烧渐渐在退,肿渐渐在消,摄影包里塞足药片子,随车带着装满饮水的大瓶子,一路饮水不断,随着李主任上去了。青海的人们管上高原叫“上去”。

  

  我们乘的212型北京吉普已经旧得很了,师傅在西宁市把它擦拭得十分干净。

  李主任是位精明强干、能歌善舞的藏族知识妇女。她怕我上高原吃不消,当吉普驶进海南藏族自治州地界后,她就不再谈工作,开始带着我们唱歌。从她随身带着最流行的彭丽媛、董文华专版录音带唱到五六十年代的少儿歌曲,乃至京剧《沙家浜》、《红灯记》等等。现在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我们足足唱了一天多的时间,几乎就没有停顿过!

  鄂拉山口、温泉、绵草湾、花石峡。同上去的人们一样,我们要夜宿一晚玛多县。在北京时,丹增和刘鸿孝告诉过我,玛多平均海拔在4200米以上,气压很低,晚上睡觉时会感到像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上难过得很。由于李主任白天巧妙的精神转移法,我这一夜却睡得很香,通行的省妇联干部小党姑娘说我,这夜的呼噜打得太有水平了……

  第二天上路遥望玛多县城玛查理,在广袤大地翠绿的草垫上,那只是一簇干打垒的平房。从新中国成立以来,玛多一直是全国人均产值最高的县份,我上去的那年,无锡县刚刚超过她。玛多县是万里黄河的发祥地,玛查理又为当地人直接称作她藏族意思的汉话:“黄河沿”。这里的黄河是一条不宽但清澈见底的水流,李主任说,玛多人像这条源头的大河一样纯,他们世世代代安分守己地劳动生活着……


  然后,我们唱着歌儿过了扎陵湖和鄂陵湖。

  扎陵湖是黄河上源的大湖,藏语意思是灰白色长湖。此湖面积550平方公里,湖面海拔4299余米。总觉得她应该名叫碧蓝或湛蓝之类,为什么叫“灰白”呢?蓝天飞着的白云也倒影在湖面慢慢地飞着,啊,灰白色就是云彩掠过的倒影呀……鄂陵湖在藏语中意思是青蓝色长湖,对此简直一目了然,这青蓝的精准比水彩更为鲜亮鲜活。此湖面积618平方公里,最深处有30多米。她是黄河上源“自四面、分九股”天然注入的……两个美丽安详的大湖相隔不远,就像两个携手相处的好姊妹。两汪湖水都清澈无比,两湖都盛产无鳞鱼。更是感慨藏族伟大的命名者,那么那么大的两汪湖水,人们居然都“测”出了是长形的!

  傍着两湖的胶泥公路平坦之极,我们的车速飞快,时不时有鸟儿昏头昏脑地撞在挡风玻璃上,“咚”地闷闷一声重响,也不知它们是死是昏……然后,我们飞驰过野马滩、野牛沟,过了查拉坪李主任告诉我:“就要到了,巴颜喀拉山!”然后亮开嗓子带着我们唱儿童电影《五彩路》中的主题曲:

  “飞呀飞呀,飞呀飞呀,

  飞过了一座又一座大雪山哪,

  向着东方向着太阳,

  高山低头我们歌唱……”

  “这就是了……”唱着半截李主任忽然停住歌喉,她拍拍司机肩膀,吉普车缓缓停在一个很大很大的漫坡上。

  

  “这就是巴颜喀拉山?”我惊讶地叫起来。

  李主任笑眯眯地指指高高伫立的水泥路标。路标标示:“巴颜喀拉山,海拔5082米”。然后,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拉上吉普,汽车一溜烟儿地开走了……巴颜喀拉山是蒙古语,意思是“富饶青(注意:不是绿是黑色)色的山”,山上冷飕飕冻得我直打哆嗦,对了,高寒地区的草甸翠绿葱茏的时期极短,更多时候的植被颜色是苍绿得发黑。此时,我才真正明白了李主任给我讲此山脉名称的意义了。

  海拔5082米是我们穿过的山口,她的主峰雅拉达泽为5442米。巴颜喀拉山是西北-东南走向,她是长江和黄河的分水岭。她的南坡深切北坡平缓,我们就是从北坡上去的。

  我所看到的巴颜喀拉山,绝非像大平原地区的山那么陡峭,她很平缓,像一个张开双臂的慈祥母亲。如果把这类地貌放在平原上,应该就属于较大的丘陵了。7月的巴颜喀拉山披着绿色的草毡。由于居住很分散,藏族牧民有不少都承包了“草条”。草条就是可以放牧的草山,巴颜喀拉山口一带也被一户牧民承包了。在离山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帐篷,帐篷旁升腾着袅袅炊烟,山口附近,牦牛、绵羊像珍珠般地撒落在大河之源的巨峰上。

  离山口不远的另一端有座小平房是养路工的住所。这里的路仍然很平,平得让人肃然起敬——虽然是和中国广大农村一样的胶泥土路,但这里的养路人却比平原上的人们尽心得多,卖力得多,因为这条路是巴颜喀拉山那端人们通往省城的惟一一条生命线!养路工的生活极苦,高原极度缺氧情形下的养路活计极端消耗体力,为此,许多人的妻子主动跟上来了。她们,不仅为丈夫烧茶煮饭、生儿育女,还随着驾驶着小手扶拖拉机的丈夫挖土垫路。在公路段配给小手扶拖拉机前,他们就和丈夫轮换驾辕拉小排子车运土,一步几喘气地辛苦极了……

  在山口不仅有水泥桩的路标,还有架着电话线的电线杆子。架这些电话线又是怎样一番故事呢?我实在想想下车走访一下这地球上真正的天上人间,可李主任像哄孩子似的劝我等采访回来再说……吉普车像出弦箭一样地下山了……

  以后的路就是平坦,平坦,平坦。

  

  在玉树州妇联李主任和众姐妹的大力协助下,我完成了在州府一带的采访,作为“国”字号新闻单位的文字记者,我在1986年第11期的《中国妇女》上首次向全国读者介绍了大河之源的伟大的人民。

  采访结束,州妇联姐妹们给我穿上藏袍,带着我去文成公主庙参观。在新中国诞生以前的岁月,通往西藏的要塞就在玉树,去西藏就要经过这里。后来我们在离文成公主庙不远的草场上打开双卡录音机尽情地唱歌跳舞、野餐,这是当地人周末最雅致的生活方式。她们人人能歌善舞,就连退休多年、体弱多病的弋春风老主任的舞姿都是那般地优美。她们,既能跳藏族的各种舞蹈,也能跳国际流行的交谊舞,迪斯科也扭得不错,天生天养的节奏感之强、动作之舒展,我们汉族根本无法比拟。

  跳累了唱累了,我们就喝酥油茶吃糌粑,我最爱吃她们自制的曲拉。这种放在带银箍竹筒子里的曲拉实际上就是用牦牛奶制作的酸奶,酸奶里还放着青藏高原特有的人参果——蕨麻。吃饱喝足就横躺竖卧地在自带的毛毡上唱歌儿,对着蓝天,白云,无垠的大草甸子,草甸子上绽放着无数朵叫不出名却鲜艳异常的美丽小花儿,远处还有悠闲自得的黑珍珠般的牦牛们……我们一直唱到了儿童歌曲《春天在哪里》和邓丽君“轻轻的一个吻”……然后,录音机里又开始放弦子曲,听着那悠扬的弦子谁能不再跳起来呢?弋春风老主任张开长长的手臂,众姐妹立即就伸手拉成了一个圆圈儿,老主任对我说:“她们跳得太难了,你就跟着我,我教你最简单的……”

  啊,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这就叫返璞归真!

  那天,似乎太阳“哗”地一下子就落下去了,大家意犹未尽地茫茫然归……

  

  真是不想走。李主任几乎像大姐姐一样半命令式地在打发我:“下去的车基本都塞满了人实在是太难找了,快去吧,你不是还有一组采访呢么……”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州机关每天都有很多单位在协调汽车。最终,就这样带着许多遗憾和未知,我一步几回头地离开了这片神圣的土地。

  我是随当时省里下派的一位主管经济副州长下去的,他是文革前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学经济的本科生,我们聊了一路。期间,我也发现了李主任用心良苦:副州长乘的是丰田越野,她想让我在路途少受些苦;副州长水平很高,乘车期间我还可以更进一步了解玉树……

  副州长建议我一定要在巴颜喀拉山口的路标前留影。于是,他帮我按下了相机快门,然后,我为同车的路人和司机留影,接着不远处又上来一辆州里的车,我又主动为这辆车上的人们拍照。还惦记着李主任答应过我采访道班和牧民,我告诉他们,不耽误时间,只去一小会会儿,可还是被副州长强行拉上了车,他严厉地说:“看看,你看看你的手!”

  在严厉的目光下,我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经变成了绛色,手指甲全部呈深棕色,人们说我的脸和手是一个颜色。这,也许就是人们谈虎色变的高原反应吧。他们问我上山时的反应,我说:“没有,真的没有。我们是唱着歌儿翻过巴颜喀拉山的,惟一的感觉就是高兴。”

  听了我的话大家都笑了:“这个培兰,她真有办法。”

  离开扎陵湖不久天气突变,我们的丰田吉普真成了顶风冒雨的“巡洋舰”,然而就在这种时候,还有一大批民工在奋力推着小车运土修公路!副州长告诉我,将要修一条从西宁直通玉树的柏油公路。当时我们坐在车里就像在坐摇篮,颠得太厉害,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哆哆嗦嗦的。在这海拔4000多米的荒凉地,我又不由得想起了在海拔5000米的巴颜喀拉山养路工的非凡……

 

  总是忘不了那里,尤其是现在生活条件好了,自己更意识到当年留下缺憾的心痛:那时候因为生活拮据,只拍了一卷彩色胶卷;因为西宁来电说有封编辑部催促回京的信件,忍痛缩短了采访时间的最大损失就是失掉了许多精彩题材!还有,没有到山上那个自己最敬佩的道班和那户牧民家叩拜,再不可能还原那时那刻的人、事、情,这毕竟成了终生遗憾……

  前不久我去找了丹增,他告诉我了许多事情:

  精明强干的李培兰主席(这时的妇联主任已经一律改称妇联主席了!)已经调到州里当纪委书记了;

  玉树州为了更合理地利用得天独厚的水利能源建立了新的水力发电站,结古镇那里的住户和单位如果不安电炉就要罚款(多让人羡慕的规定呀!);

  那里的冬虫夏草已经涨到五六千元一斤,藏族人民不再保守,有了不少挖虫草的专业户,他们真的富极了;

  人们现在不仅仅是把财富装饰在家庭主妇的身上,更是盖起了汉藏风格相结合的漂亮房屋;

  藏族人们都爱唱歌,所以州府所在地结古镇家家都有音响设备,而且都是大功率的,为的是更好地欣赏和歌唱;

  玉树的羊一直是国宴上得特供佳肴,现在这里的羊肉已经远销国外,人们不仅在玉树而且在西宁都办起了食品加工厂;

结古镇没有失学儿童。家长们的心气都很高,要求孩子不仅要学会藏文,还要精通汉语学会英文;

在结古既没有偷东西的,也没有要饭的,民风依旧是这样淳朴……

……

  丹增说,玉树发展难就难在与中华大平原隔着宽厚宽厚的巴颜喀拉山。当年他的阿爸为金珠玛米当向导,部队运输靠的是马帮和牦牛队,从西宁到玉树呼哧带喘地走了一个多月。

  我那次到玉树乘车走的是胶泥土公路,紧赶慢赶地用了两天光景,跑得吉普发动机水箱里的水都滚开滚开的。而现在,我当时经过的那条刚开工的柏油公路早已修通,轻轻松松地一天光景就到玉树,于是,她不仅吸引了中国人还迎来了一批批为数众多的外国旅游者,有越来越多的人翻过了巴颜喀拉山,去看望那真正的“天上”的人间……

 

原文发表于1994-7

2010年8月21日 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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